与此同时，在无锡一个作者不愿意透露名字的乡村——

“偶搭你讲啊，今朝否弄好以些（油）菜籽就否要带吴梦走！哼，想呀否要想！”

这夹杂着无锡方言的普通话分贝极高，听这气势还以为是一位霸气的君王或者至少也是一名勇猛的将军在发号施令，而我们循声望去，这声音真正的缔造者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农民老吴头。

这五十岁模样的老吴头有着一张98版《水浒传》里那个鼓上蚤时迁的面孔，而言行举止却是李逵附体。

“你个老活生自己没本事害女儿不说，还一天到晚发神经。人家的孩子现在都在准备高考了，你却让女儿天天弄田里活，哪还能上好学！”

说话的是老吴的老婆。相比于老吴头，她说话的声音又显得过于孱弱了，若是将两人的声音中和一下，倒是普通人正常说话的分贝。也难怪，这农妇面黄肌瘦加上她本身就是一副小骨架，感觉她能够站着说话就已经是壮举了。而事实上，她不但能站着说话，而且还在麻利地用簸箕把油菜籽装进一个个蛇皮袋。

老吴头一听这话，顿时爆炸：

“你张老逼！否做桑活天上落下来啊？一天到晚只晓得宠女儿，宠坏了啥事都不会干，到时候去做贼？眼看念书念否出息，还是早点做桑活算了。”

他老婆又说：“现在都几点了，太阳都看否见了。”她又向不远处的女儿招呼，这招呼当然连带着那个帮他们一起干活的青年男子。

“小梦，孙老师，你们不要弄了，回去吃晚饭早点休息，这里我跟老头子弄吧。”

“放屁！今朝否弄好不要回家切晚饭，呀否要去搞啥高考突击，学堂里呀否要去了……一个个都要切西北风！”老吴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说了一大堆，而且他说话的分贝似乎可以无限提高，以至于吃完晚饭出门遛狗散步的邻里都不得不停下脚步来看这一家人的好戏。

按理说无锡临近上海，属于经济发达地区，很早就实现了城乡一体化，乡镇乡村都有大大小小的企业。随着外来务工人员的持续涌入，有的村里都有商业街，有银行，有大型超市。当地的村民其实跟城里人也并无二致，上班的上班，做买卖的做买卖，吃完晚饭的活动也是丰富多彩：打麻将，广场舞，散步遛狗，年轻人的话宅家游戏或者开车出门去夜场消费。

整个村子只有老吴头是个例外，在他眼里那些散步遛狗的同村人都是好吃懒做的“二流子”，这些“二流子”都是偷奸耍滑之徒，赚的钱也是不干净的。在老吴头的意识里，只有脚踏实地的干庄稼活才是堂堂正正的做人，只有十个手指头磨了几层老茧靠汗滴禾下土赚来的钱才是干净的钱。村里有很多人不愿意种地就让自家的田地荒着，老吴头问他们要过来好多。于是水稻小麦大豆油菜都种了起来，十几年如一日，乐此不疲。当然他的乐此不疲，还建立在对老婆对女儿的谩骂上。

被老吴头一顿臭骂之后，干活的几个人就再也无话，都默不作声地继续着手头的工作，他们就像是原本试图在法庭上辩护挣扎的犯人，突然被庄严的法官一锤定音判了死刑。

出门遛狗散步的村民围观着眼前的场景。

宽敞平整的水泥村道经过宅基地直通不远处的田地间。村道两侧是三四亩油菜地，此刻的油菜都已被放倒在田里，专门由两个年轻人负责把它们收集起来送到老吴头的脚下。老吴头脚下所处的那一块田地是相对平整的，他在那里铺开了一张大油布，油布的中心放着一个大竹扁，年轻人把收割下来的油菜杆一捆一捆地抱到竹扁里，老吴头光着双脚在竹扁里不停地踩——把油菜籽从种皮里踩出来，这是很原始的人工脱粒。最后是由老吴头的老婆用细筛子把油菜籽彻底跟种皮分离开来，然后装袋。

总之这油菜从种植到收仓入袋是极尽繁琐极其费力的事情，当地除了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会稍微种植一些，收获之后榨点菜油够自己家里吃就行了。而老吴头一下子种了三四亩这种作物，他们一家连着在这田地里忙乎三天了，幸而最近天公作美，没有让他们淋到半滴雨水。

老吴头的一家三口，当然不包括那个青年男子。你道这青年男子是谁？他正是八百里外“赤碧山庄”的庄主孙逸。

这孙逸本来想着今天是周末，就一早来到老吴头家准备把他们家的高三学生吴梦接去山庄进行高考突击的。结果他碰了个壁，一脚踢到了铁板，不但没把吴梦带走，自己还陷入了泥潭。此时的孙逸机械地搬着一捆捆油菜杆，心里叫苦不迭。纵使他有着远超常人的才智，亦有着远超常人的身手，然而这油菜田哪有他施展才华的余地？在他二十六年的人生经历中哪有干过这样的农活？正可谓拳打棉花，与牛会琴。

一轮明月已悄然升起，围观的，路过的村民时不时说上几句——

“老吴啊，勤快的哇。”

“老吴啊，勾个啥宁加？是亲眷吗？”

“老吴啊，太阳落山个在，夜饭应切个在加？”

“老吴啊，歇夜吧，这菜籽能弄几个铜钱啊？”

“还是老吴，勤勤恳恳，是我们的榜样。”

“……”

老吴头很满足于邻里的这些话，他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热烈地回应着围观的游客。

“老话说的好，劳动最光荣。”

“怀早着呢，今朝要挪以点桑活弄结束个。”

“铜钱么，靠小鸡拾黄豆集起来个哇。”

“……”

老吴头扯着嗓门，似乎是一个布道者，他要把自己的每一句话都植入到在场的每一个人耳朵里再直达心脏。他俨然成了一位君王，而且这是一位御驾亲征的君王。他赤着双脚奋力地在大竹扁里踩啊踩，踩啊踩……不知疲倦，不知时光地踩着，仿佛他这双结满了坚厚老茧的瘦脚可以踩出一条康庄大道。

老吴头很享受跟村民们的互动，他感觉大伙儿都在夸奖他，欣赏他，崇拜他，顿时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他骄傲了，有点飘飘然。而现在田边的村民们也是充满了愉快，他们有的叉着腰，有的交叉着双臂摆在胸前，有的不停下脚步边走边大幅度地挥摆着双手……总之个个喜笑颜开。这是一种各得其乐，各有所获的双赢互动，这种互动在老吴头和村民们身上已经持续了几十年。

孙逸看着手上磨出的水泡，脸上不由地露出了无奈的笑容。想着自己这几年可谓是纵横四海，走到哪里都是香饽饽，是各所学校各个家长的深切期盼，被他选中的学生家长更是把他看成最高级的座上宾。而今天，他实实在在的栽了，栽在了老吴头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无锡农民手里。他回想着早上刚来吴梦家的情景——

“学校肯定跟你们说了，我现在带你们的女儿走，高考前送她回来。”孙逸一如既往的直截了当，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吴梦的妈妈自然是欢天喜地，因为学校老师跟她说了，只要女儿跟着这位孙老师去突击半个月，回来肯定是高考状元！她让女儿赶紧收拾收拾跟孙逸走，趁老吴头还没发现。

“做啥？！拉里剋？地里的菜籽没人管了是吧？家里死人都否关（你的事）是吧？除了会吃饭还能做啥？养你这么大还不如养一只中桑……”老吴头突然从门口杀出，对着女儿劈头盖脸一顿骂，这把孙逸杀了个措手不及。

“今朝要不把田里那些菜籽搞好，否要剋念书了！高考高考，高考张卵！高考能当饭吃？”老吴头又对着孙逸说：

“我们田里的桑活都忙不完，你就否要来捣乱了，赶紧西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