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不能认同王相红同学宁肯花下死决不读书生，不能接受邱老师一时失意而遁入空门，不能不猜疑姚文强天天学习到夜半三更是另有所图，不能理喻范进半生寒窗一朝中举而发疯，不少同学也不能体察玲燕因不能正常上课学习而抑郁。

很多事宋明都想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一沓一沓的假大空的档案，为什么沿街沿路要写那么多没几个人真正关注的标语，为什么那么多人明知是假的还会一本正经地翻看一脸虔诚的观摩学习，他们学习什么？

还有像邱老师这样一些师生，作为政史系的教师和学生，他们明知他们的行动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却随千万人同往矣。还有，谁都知道那染坊的废水贻害无穷却又眼睁睁地任其随意排放，到宋明离开时，雷村长已经把渠修到了北面的河滩边，从祸害一个村到祸害一条河，却被上上下下称为大能人。这跟祸水东引最终害人害己的慕尼黑们简直是一丘之貉。

世事这本书与他学过的书真是大相径庭，明明是正确的却被弃之如敝屣，明明错误的却被奉之如圭臬。他对那句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终于有了一点点领悟--秀才讲的是大道公理，士兵看的是非生即死，秀才的大道公理讲得再通天彻地到了战场也不过是隆隆炮声中的些许蛛丝虫鸣。

还有那些否定之否定剩余价值等等，宋明中学时觉得这些知识早就烂熟于心，做起试题得心应手。但现在却是越学越糊涂，甚至无论用王凤孝先生的实证法还是用心证法都无法解决。那些社会形态似乎并没有多么必然的进化路径，并不像一颗玉米那样生根抽苗拔杆展叶然后长出一撮红棕色胡须生儿育女成为一个镶满金珠玉粒的玉米棒。否定之否定表现在具体社会行动上必须有打倒砸烂消灭的否定形式吗？而宋青河老师，就连校办编织袋厂中具体的剩余价值条目分析也说不清楚，哪些部分是剩余价值该分配多少怎么分配，分配完以后这个厂怎么发展怎么竞争怎么活下来或死去，他一个也说不清，还愠怒的说，学会你们该学会的就行了，问那么多干什么，咸炒萝卜淡操心！

这种老师连自己对学生的要求都是割裂的，一方面天天教育他们要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但当他们真正把脑袋探出窗外看看世界时，他却又一棍子把你敲回来，让你只须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哪个声音不入他的耳了定招来一顿训斥。

宋青河老师不是邱老师，他是市里顶端级别的优秀教师，他只负责精确完美地解决--更准确的说是搬运--书本上知识。按书本上讲书本上问书本上的格式和术语规范的回答。所谓的思考题仅限于想想书本上是怎么解释这个问题的，而不是你是怎么想的。就算问的是你是怎么想你应该怎么做的这类问题，你也要仔细揣摩揣摩老师想让你怎么想老师想让你怎么做，而不是真正让你按照你的想法去想去做。如果不明白这一点，别说拿取什么好成绩，就连安安稳稳想做个合格的学生恐怕都难得周全。

以致他甚至怀疑他学的这些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知识，就像他小时看到的那一朵朵美丽的白云，他觉得他要是拥有了这些云朵也可以像猴子那般腾云驾雾十万八千里，但如当他真正走进云中时或许才会发现那就是一团迷雾，潮湿混沌迷失窒息的迷雾。它们和那彩虹桥一样只是一个动人心弦的传说，抑或一个诱人的陷阱。与它们邂逅相遇是一种幸运，而如不加辨识地相信也可能成为一种不幸。

在此后一年多的学习中，宋明越学越迷茫。那一本本满载人类智慧结晶的书就是一团团浓厚的雾霾，那一位位博学睿智的老师就是一个个在讲台上悠来悠去的迷雾，那学校北荷塘南麦田也奇奇怪怪地在他脑中颠倒来颠倒去混成一大圪垯黄黄绿绿的菜团子。

他和同学们一度想去那座山上的那座寺庙里去找邱老师，让他给他们指点迷津。

但与这些关乎人类命运的重大命题相比，更让他苦恼的是方晴，她这个小姑娘实在让他捉摸不透。在她身上，他学的那些所有的世界观方法论，所有的逻辑结构和思维体系都毫无用处，他忽然发现自己一无所知一无所能。她在他面前没有别的女生的那种拘谨和矜持，这可不是她们熟识之后才成为这样，而是一开始就是这样。从最初河滩上惊鸿一瞥中挽起裤腿跳进淤泥，到驻队时乍一见面就支使着他陀螺般飞旋着为她收拾房间，到和他回宋庄老家，他甚至疑惑如果那夜他不安排她去学校住她会不会不拒绝就住在他家里？这在他来看是个非常严肃非常严重完全可以上纲上线的问题，她却不怎么在意。后来当他说到这个问题时，方晴一边辫着辫子一边说，那个问题是我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应该考虑的问题吗？你总不会夜晚把我撂在野外不管吧？

难道一个郊区一个农村的地区差异再叠加一个十八岁一个二十一岁的年龄差异就能产生如此天远地隔的星际距离？

她是只跟他是这样还是跟其他同学也是这样？这是一个大问题，这比确定这个社会是什么形态的社会，是处于哪个阶段的社会都难得多，或者这根本就不是个社会。

她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地吃辣椒吸溜鼻涕，毫无顾忌地脱去袜子搓揉受冻的小脚。她知道自己的长相也讨人喜欢，但她似乎又不像别的漂亮女孩那样挟美貌而高墙深壕以自恋，她并不十分在意自己的美貌，像一个生在天宫的仙女并不觉得天宫有什么特别稀奇一样。她明明知道自己已然贵妃却照样零食不离口，哪怕吃起猪头肉也没有丝毫犹豫，大块朵颐堪称豪爽。让人觉得她美不美胖不胖都与她无关，倒成了宋明的事她母亲的事别人的事。

四月份她来信约他去她家摘草莓，他去了，同去的还有她的两位女同学。她给她的同学介绍说，这是我哥们儿，别多想，他看不上我，他看上的是我家的草莓。她的两位同学夸张地蝴蝶飞舞一般忽扇着眼皮捣蒜一样地点着头回道，我信我信，我们百分之一万的信，一句顶一万句的信。哈哈哈。她母亲显然不相信，边摘草莓边有意无意地问他家在哪兄弟几个，还说她有两个哥哥就这一个宝贝女儿。

她在那头听见了，就对着她妈喊，妈，妈呀，你就歇会儿吧。我不用您操心。

她妈回头瞪了她一眼说，你知道些什？就知道吃。

妈，看您说的，我可不是只知道吃，我还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