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发不出声,她被打得一头一脸的血,本能护住头腹,胳膊腿也像火灼一般。
“乔爷,各位头你们收收手,咱们不必跟个丫头过不去......真打死了人有损您各位清誉的.....”一个有点沙哑的少年声音传来,那些人才悻悻住了手。
这些衣冠威风的吏员俯视着他们,为首的那“乔爷”似乎终于从他们身上得了足够的尊严,又咒骂了几句,扬长而去。那少年跟在几人最末,似乎想说什么,又被那几人唤走了。
低着头的小弟脸上挂着和忍冬一样的神情,死死咬着牙,眼里几乎迸出血来。娘和妹妹给他们三个裹伤口,哀哀地哭。
他们的血就这么淌着,渗进泥里。
后来,后来如何呢。后来忍冬养了些日子,又开始干活了。她头上被打破的一块凹了下去,不甘和怒火都在疼痛里被嚼碎吞下了肚;爹的腿伤得重,于伯伯和山庄的几名先生给家里送了些药和干粮。
香薷隔几天就来给他们换药,治伤口。像从前教忍冬煎药那般,仔细地教妹妹给伤患换药。每次治过伤,香薷都会帮行动不便的他们干些活,再趴在院中的石磨上认真记录下几人伤情,好回到医馆询问她久负盛名的神医祖父。
她几乎穷尽毕生所学地帮爹治腿,但接骨何其困难。后来她祖父田郎中也亲自到山上来过几趟,终究还是无能为力。
老郎中说爹的腿骨几乎碎裂,以后极难再站起。
方家就这样失去了一个壮年劳力,所有的担子几乎都压在忍冬身上了。再之后,香薷也于一个清晨,浑身泥水地倒在了方家院门口。
她眼圈红肿得像核桃,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仿佛已经十分疲累,依旧不肯闭眼。
忍冬出来挑水,看到这一幕,吓了一大跳。香薷看到她却像放了心似的,昏死了过去。忍冬赶紧把她背回屋里,给她换衣擦身,撬开牙关灌了些米汤进她嘴里。吊住精神。
哪怕失去意识,香薷的手还是死死地攥着。忍冬等她恢复些意识,才将东西拿出来,才发现她掌心早已经被掐得血痕累累。
那是两枚奇怪的弹丸和几块没见过的织物碎片,碎片上除了泥水外,还染着极深的血迹,她不知道此物有何作用,只是小心地装好。香薷一醒来就找东西,忍冬赶紧给她,又小心地问出了什么事儿。
这姑娘向来清傲笔挺的身板像是骤然散了架,她离魂失魄似的许久,才从喉头一字一顿地挤出一句话。
“杜仲没了。”
忍冬虽有些预料到是杜仲出了事,却没成想,是丢了性命。
“不对的,不是落石,不是落石,忍冬你信我,我有证据的,我没疯......仵作怎么可能验不出来,怎么可能......”
她紧紧抓着忍冬的胳膊,眼里满是焦急。
“有人故意的,杜仲反抗过!我在泥水里捞到了证据,他们不认,他们说我疯了,想扔证物,我不让,我不让,我抢走了......”
香薷又哭又笑,捧着那个装着“证物”的小袋子,像捧着希望一样对忍冬证明她的结论。
“香薷,我信你”
忍冬想起自己曾经的经历,揽住了香薷,轻轻拍着她的背,不停地说着“信她”。
香薷在她怀里泣不成声,哭到日暮,直至夕阳给她的脊背镀上一层猩红的颜色,才离开这方小小的院落。
临别时她们相互道了句,千万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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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还没有修好,忍冬从未经历过的饥寒就来了。那两年天冷得格外早,山路也分外难走起来。
已经咳到直不起腰的娘佝偻着身子,抵着坐在蒲团上的爹一步一挪。忍冬领着小弟小妹,一家在江南晚秋阴冷的田间和老天抢些收成。即使免了田赋,他们的年成也完全不足以支撑度过这个早来的冬天。
“等日子好过了,咱们一家子去县城逛集去......给爹熬骨汤,到刘氏客栈买上一摞葱油饼,冬姐儿最爱吃他家的炝糟鸡脯,再给迎春盼夏买上炸八块,闽生果......”弟弟妹妹盯着被舔着精光的粥碗,要哭不哭,娘枯干的手摸着他们的头发,声音沙哑。爹娘的药停了,都瘦得厉害。一家子缩在屋里,借着彼此的体温存下些热气。
刘氏客栈的两口子厨艺好,客栈原先只是给江宁二州的渔民贩夫歇脚,供些酒饭;后来开港通商,天南海北的客商都到这儿来,刘家夫妇也慢慢儿地会做天南海北的菜,店面扩了不少。
人饿的时候总会想到吃,忍冬老是想到葱油饼里芝麻盐的香味,入口暄软的烫面,绿油油的葱花;忍冬以往去县里喜欢买上几张葱油饼,卷着犹带些土腥味儿的腌小鱼,一边赶着回家的牛车一边吃。银钱多些的时候能买炝糟鸡脯卷着,入口是浓烈的酒香混着鲜甜。
闽生果和炸八块这样过油的炸物是幼童们最喜欢的。刘家大女儿阿桂在夜学里跟姜师傅学了很多新奇菜,她家炸八块比别家的香酥,汁水丰盈,还有酸甜的酱汁配着。
掌柜家的女儿们总在麻利地忙进忙出,招呼客人,阿桂见忍冬这样的同龄孩子来总是很开心。年纪相仿的孩子们总是能说上许多话,从农产到集市,再到哪里搭台演了木偶戏。
也不知道刘家在灾年里过得怎么样,能不能熬得过去。
这场江南雪灾始料未及,不仅江南农户年成差,连冰期都提前了。以往凿开薄冰能钓鱼,那年河面冰层又厚又硬,镐子砸上去震得人手生疼。海港的商船进不来,只能抛了锚,雇沿海的车马往内地运货。可陆运也因为路况恶劣脚程极慢,吃喝挑费也是大问题,并没有多少商队有能力负担。
吃的用的越来越少了,开始还能靠着些积蓄,典当东西换粮食。后来几乎只靠着富户和赈济所放粮过活。赈济所粥水也渐渐稀薄了,干粮越来越少。先一段时候还有籼米和高粱、山芋熬的稠粥,后面粥里就只有树皮、杂草混着掺了砂和麸皮的杂面。
那样的稀粥灌进肚子里饱不了,土和血的腥气几乎日日在喉头哽着,上不去也下不来,肚皮里只有水声,他们就在一片死寂里感受生命日日衰败下去。弟弟开始还会叫饿,后来没有力气了。
熬到了京中来人施粥的那天,娘和弟妹都饿得起不了身,忍冬一个人找出籍册来捏在手里,出去领粥。
忍冬之前的伤在冬天还是刻骨地疼,她支着竹竿,在一众和她一样的乡民队伍中,往赈济所领粥。忍冬生得瘦小,眼珠泛着血丝,死死盯着不远处升起的炊烟,甚至在恍惚间就能闻到谷物在锅中翻滚升腾起的香味。
寒风轻易吹透她的衣裳,江南地界冬日从来没有过这样冷。连腿脚都只是麻木地挪,她的根基那样浅,只要一阵风来就能吹断。赈济所外的街道人头攒动,所有乡民都像是倒伏在寒冬的枯槁庄稼。
路边不少倒下的灾民,有的面色已经紫了。一些裹着面巾的人排列有序,过去探他们的气息,没了气息的就直接抬上一辆板车拉走。周围的人对此也只是麻木,目光只盯着散发着热气的粥锅。
饥饿的人对于食物的气味总是分外敏锐,忍冬好庆幸,他们那时至少熬到了上头派粮食下来,至少还没有糟糕到以人果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