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邑商,朝歌城外,天晴。
罗雀神情平静威严,身着代表主祭者尊贵身份的白色祭服,高高站在祭祀台上。
商王殷受最为宠信的勇将恶来,容貌粗犷,身躯魁梧雄壮,也穿着隆重祭服,与年轻挺拔的罗雀并肩而立。
罗雀缓缓地高举起手中礼器青铜钺,昭示告祭先祖与战死族人的仪式正式开始。
两侧贞人开始高亢地歌唱,古朴神秘的歌声中,渐渐加入了众族人悲痛的哭泣与怒吼:
“用血偿还血债!”
先是此战归来时,大王赏赐的,臣属于冀州苏族的部族——郑族的几名俘虏部将,之后是俘虏兵卒。
凄厉的号叫声响起,执行砍下手足的刖祭,然后是斩下首级的伐祭,最后将尸首推入祭祀坑中,用黄土掩埋。
漫天飞扬的黄土与浓重的血腥气中,恶来在身旁缓缓粗哑道:
“雀师,今日你为我族主持最后这场祭祀之后,我就真的留不住你了。”
这位猛将恶来,向以勇武巨力著称,煞气逼人。
疆场上,他令敌人闻风丧胆;军伍中,他使部属兵卒无不崇敬畏惧。
此时此时,他的目光中却流露出了深深的不舍。
罗雀注视着祭祀坑中,逐渐被黄土彻底淹没的人牲尸首们,平静答道:
“我知道。”
恶来低沉仇恨地说道:“这次大王兵伐叛族苏族,生擒了苏护和苏全忠父子,掳回了苏妲己之后,箕子殿下与微子殿下便又开始闹腾不快。
“微子殿下见到不能左右大王,竟然便提出,召回之前派至我族相助的贞人与工匠,以此要挟大王。”
召回的贞人名单中,罗雀便是最为尊贵重要的一位。
“雀师,你我都非常清楚,大王与微子殿下向有嫌隙。
“昨日,大王在宫中与微子殿下争执激烈,一怒之下,竟然便旨准了微子殿下的要求。
“所以,这次不论我如何想挽留你,也再无能为力了。”
恶来不甘心地说到这里,便如鲠在喉,再也说不下去。
罗雀早就料知了这个结果,目光沉静。
空气短暂地安静了下来。
忽然,恶来转向了罗雀,恭敬拱手一礼:
“雀师,恶来出身卑贱,能有今日荣光,全是承蒙大王的恩宠器爱。
“但是,恶来是一个目不识字的卑贱东夷异邦之身,一直备受朝廷诸位宗族贵人的厌恶蔑视。
“这两年来,我竟然能在大王的尊贵庭前与军中举事顺利,多次险避必被诛杀的罪责,不是恶来运气,而是全都依仗你在身后的周全指点。
“雀师,是你熟知商族律典,讲给我商族之史,教了我尊贵商族的文字和祭礼规矩。
“也是你,在军帐的缜密谋划与阵前的指麾进退,让我一介贱民领略到了先王武丁重臣子雀后世血脉的智慧威勇。
“这一别,你我今后便再难相见,恶来失了师友,失了智囊臂膀,一想及此,心中便痛如刀绞。
“雀师,同乃血脉尊贵的商族之人,你却与比干箕子微子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全然不同,竟肯纡尊降贵,真心与我低贱恶来相知相交。
“恶来粗野之人,不知应该如何表达彻骨感激。
“今日辞别之际,唯有请你受我真心一拜!”
四周的将士族人们,也立刻全数跪下叩首,高声震呼:“敬送雀师!”
看着面前深深向着自己躬身施礼,久久也不肯起身的铮铮铁骨猛将恶来。
罗雀缓缓地微笑了,感慨说道:
“何止是你不舍。对我而言,这整整两年,也是一段终生难以忘怀的经历,忆及其中你我种种艰辛甘苦,雀无怨无悔。
“今朝一别,后会无期,保重,恶来将军。”
恶来抬起头来,粗犷的脸庞上现出了阳刚勇武的笑容:
“保重,雀师!”
黄土飞舞扬荡,铺天盖地,掩住了太阳的光辉。
昏暗的天地间,恶来脸上真挚的笑容仿佛还仍旧残留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