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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祸乱

荀郗穿着盔甲站在城墙上远眺,暮色四合,极目处似有烟尘飞起。他松了松拳头,喃喃道,“来了。”

尘烟之中有烈马嘶鸣,一排排的黑衣军士出现在眼前,他们整装待发,目不斜视。军士之后是车马辎重,滚轴上的铜金纹饰在一众黑色中耀眼突出。马背上的男子穿着盔甲,手握缰绳,腰挎长剑,傲视群雄。

城门开了,黑压压的军队中开出一条路,刁协骑马而行,马掌重重地锤在地上,每一步似有万分威严。

马后跟着一辆马车,车子做了加固,由此显得厚重板滞。谢免已经放弃了让车夫加快速度,他一直想在刁协前入城,可这马车和那刁姓莽夫一样不听使唤。

荀郗走到城门口,满眼的欣赏看着刁协。记得是十年前,他见金谦乙带着一个小男孩来到军营,转眼间男孩长成了年轻小伙,还做了中郎将。

“荀将军!”,刁协跳下马朝荀郗屈膝抱拳。

荀郗连忙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满眼慈爱,“我们的中郎将来了!好!真是好!”,荀郗仰头大笑。

谢免从马车上慢悠悠地走下来,脚下的泥地弄脏了他的靴子,他抬脚让侍者给他擦靴子,侧首瞥见刁协和一个老人交谈,二人的笑声隔着百米都能听见。

“拜见荀将军”,谢免一脚将侍者踹到地上,朝二人走去。虽口里说着“拜见”二字,只是举起拳头摆了摆。

荀郗打量着谢免,威严地说,“想必这就是谢家公子了。”

“正是在下,奉陛下之命,任监军一职”,谢免漫不经心地说,他瞟了一眼刁协,又往城中望去,见城中与城外一样荒凉,他不禁感到失望。

刁协将王敦之计告知荀郗,荀郗心里一惊。原来驰援江北的军士没有二十万,只有五万。怪不得他站在城墙上时就觉得不对劲。

“这个老匹夫!”,荀郗扼腕叹息。强兵虚晃只是临时之计,倘若刘聪发现这是假的,趁此攻城,那江北这条防线该如何守?

刁协也在叹息,他将淮东之战的结果告知荀将军,说金谦乙老将军不甚中箭,不治身亡。金谦乙是他的恩师,可惜他没能为恩师送终,若能退兵卫国,也算告慰恩师了。

荀郗眼里闪耀着泪花,他抹了一把泪,又是一阵叹息。

“报!”,营帐外传来一个声音。

“何事?”,荀郗走到帐外,刁协也跟了上去。

“刘贼已退兵,现据兵南阳!”

荀郗眉头舒展,悬着的心落回腹中,“不可大意,继续探!”

“属下领命!”

刁协长舒一口气,目前为止王敦的计策是正确的。王敦的野心是配得上才能的。提到王家,他又不免想到王二子的妾,想到她那双烟絮朦胧的眼眸。他暗自掐了自己一把,大敌当前怎能为女人分神!

五月初五,刘聪举兵南下。刘聪聚集了豫州、梁州的兵力顺着沔水朝荆州攻去。同时,鲜卑停止攻打淮东,撤兵朝汝南方向前进。

荆州与汝南同据江北,顺舟五日可到,战局正在发生变化。

荀郗让戴渊为前军,领精兵三万,刁协为奇袭,领骑兵一万,自己则为中军,带十万之甲兵与刘贼战于荆门。

谢免见城中人几乎都走空了,他开始担忧起来,监军守城他倒是情愿,可需要人来保护他呀!他慌忙上了城墙,乌压压的军队撤离了此处,四野只剩下灰蒙蒙的树和一个将落未落的夕阳。

苏澹做了前军,他又一次拿起了长戟,跟在长长的队伍后面准备奔赴战场。戴渊下令在山野驻扎,此处背靠丘陵,山间有野果、樵木、溪水,是个驻扎守土的好地方。

本以为刘贼没有那么快到来,谁知当晚就受到了侵扰。只听见马蹄噔噔,惊飞了山中云雀,接着一群骑兵出现在眼前,他们举戈厮杀,放火射箭。

“不要慌,刘贼只带了几千人”,戴渊沉着地说。凭着经年累计的经验,他估摸着这只队伍只是来探虚实的。

帐外,晋军镇定下来后摆出阵势,苏澹带领一只队伍从丘陵出发,将敌人包抄,断了他们的后路。

晋军围城一个圈,将敌人逼得越来越小,其中有人试图突围,被晋军一箭射死。面对死亡的包围圈,圈中人只好拔出腰后的剑,背对伙伴,面向晋军。

此刻,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降者可留全尸!”,戴渊大步走来,眼底闪过欣悦之色。

见无人投降,戴渊面色忽变,大手一挥,“杀!”

冷箭“唰唰”地朝敌人射去,不到一刻,一批人倒在沙地上,反抗的人刚举起刀,低头瞥见自己胸口插着一根羽箭,瞪着眼睛扑倒在地。

见敌人乱了阵脚,晋军拔刀朝他们砍去,一阵血腥味弥漫开来。猩红的血洒在地上,喷在人的衣领上,溅在眼眸中,一切都变成了红色。

苏澹用手肘抹尽了刀上的血,他望着地上乱七八糟的尸体,他们之间有人的嘴巴没有来得及闭上,有人还睁着眼睛,无神地望着黑蓝的天,在火把的照耀下,黝黑的脸渐渐变得煞白。

相比于第一次上战场,苏澹已经稳重很多了。他不会为杀人而感到心慌,不会为中箭而感到恐惧,他逐渐变得麻木,尤其是在战场上。如何将敌人一刀杀死是他身为晋军要探索的事情。

他的机智和勇猛受到了戴渊的赞赏,当夜就被提升为伍长。

戴渊带领的前军所向披靡,连续打了两次胜仗,直到驻兵百花坞,戴渊才停下来,他不敢在前进了,孤军深入乃兵家所忌。

百花坞四周群山环绕,山势陡峭,传说是赵子龙救主之地。戴渊派兵巡山一周,没有发现敌军的痕迹,等到探子来报,说方圆百里未见兵甲,他这才放心的驻守在此。

翌日,天色尚朦,鸦雀纷纷振翅高飞,马儿敲打着地面,发出阵阵嘶鸣。

山岗的士兵连滚带爬地跑到山下,他挂着煞白的面皮,空洞的眼眸中带着惊慌,“不不好了!敌敌人来了!”,他一把抓住山下守卫的胳膊,哆嗦着双手。

守卫一脸狐疑,“瞎说什么?卫长说百里无甲兵。”他朝士兵的胳膊和小腿看去,以为他是被蛇虫咬了,这才说了胡话。

“赶紧禀告将军,起码有十万!”,士兵的手不哆嗦了,他定睛摇晃守卫的胳膊,没等回复,他又补充道,“黑压压的一片,像乌鸦一样!”

守卫愣住了,他来不及思索,握着长戟朝里面奔去,“将军!属下有要事禀告!将军!”

呼喊声惊醒了苏澹,他迅速地穿衣带甲,将当枕头的剑别在腰上。穿戴的同时,他顺便叫醒了同帐的伙伴。伙伴睁着睡眼,呆呆地坐在床上。行军之人的床不过是一块粗布,生时当床,死时裹尸。

“怎么了?”,同是罪营的伙伴余鱼问。他生性怯懦,也是被欺辱的对象,但他不像苏澹那般反抗,他深信反抗只会招来更惨痛的报复。

“快起来,敌人来了”,苏澹穿好靴子,卷曲的头发垂着额角,他咬牙撕了一块布条,抹额一般绑缚着蓬乱的头发。

余鱼闻言,两眼一睁,立马从地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带甲。战场之上,他唯一信任的就是苏澹了。他佩服他的胆识,同时也厌恶他的自作主张,这样不仅会招来麻烦,拖累营中伙伴,也会衬得自己太奴性,像个没有脑子的蛮夫。

戴渊听了守卫的禀告后面色发白,他把牙咬的吱吱响,脸上的肌肉因紧张而变得扭曲。他下令,全营的将士即刻整装待发,直觉告诉他一场血战要开始了。

他本想效仿诸葛亮,投石引水,利用地势赢得战役,可一夜间冒出十万之军,他还没来得及准备就要开打了。一定是探子出了问题,要么投靠了刘贼,带回了假的消息,要么是刘贼太狡猾,藏军于民。

戴渊在应战的同时,让人快马加鞭朝荀郗送信,一万对十万,简直是鸡蛋碰石头,小鸡上茅厕,找死。

号角吹响了,鼙鼓声响彻山间。只见黑色骑兵如蚁群朝晋军袭来,两种颜色的衣服成为区分敌我的标志,像泾渭两河交织、扭打,又分裂。

路边的小草被马蹄踩进了土里,路边的绿树溅上了血迹,一层未干,又蒙一层,不到半个时辰,绿叶被染成了红色,好似秋日的枫叶,充满了窒息的生机。

没有风声,只有长剑刺破胸膛传出的“啊呀”声,以及从身体里发出的沉重的喘息声。马匹被砍断了前蹄,将马背上的人摔在地上,人还未爬起,脖子就已经被刺穿了。马的血,人的血,流到一块了。

这是清晨,还是黄昏?苏澹浑身湿漉,褐色的眼眸被血染红了,头上的抹额开始往下流血,流到面颊上,脖子上,粘稠、温软。

“走啊!”,余鱼在纷杂的人群中找到了苏澹,他一面应对敌人的砍刀,一面吼道,“将军撤退了,走啊!”

撤退?苏澹从敌人腹中抽出长剑,横剑挡住砍刀,敌人臂力强劲,眼看苏澹要扛不住了,他猛然侧身,敌人的刀顺着他的剑滑到地上,扎在了土中。苏澹扶地而起,扬手抹了敌人的脖子。他揉了揉眼睛,见一个将军模样的人骑马朝南边逃走。

鼓声响起了,这是退兵的讯号,突然鼓声戛然而止,打鼓的士兵被箭射穿,羽箭连带着人扎在鼙鼓上。

前军惨败百花坞,死伤过半。战败的消息传到了建康城中,引得朝臣震颤。

司马睿召集一众人等于太极殿议事,他的目光落在臣子的脸上,见他们一言不发,司马睿想叹气,但他忽然想到了先皇,先皇总是叹气,把国运都叹没了,他不能重蹈覆辙。

不能叹气,嘴也不能空着,司马睿喝了一口茶,茶水在腹中翻涌,似愁海无涯。总归是,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

“刘贼联合鲜卑大举朝荆州攻去,淮东之危倒是解了,荆州是江北门户,这该如何是好?”,陈太清率先叹了一口气。

“前军大败,损兵折将,除非荀将军力缆狂澜,否则——”,倪匡紧跟其后也叹了一口气。

“鲜卑突然出兵淮东,又在三日内撤军,本以为是自知螳臂,没成想惦记汝南,还要和刘贼合谋,其中阴谋绝非一日而成”,郭准思忖道。

司马睿点头,“诸爱卿认为如何破局?”,他扫了一眼众人,把目光锁定在王敦身上。

王敦接受到了讯号,他端坐在案几前,“一来,重赏以扬士气,二来假意求和,派使臣送信给刘聪和石勒,离间二人关系。”

“尚书怎么看?”,司马睿问道。

郭准想了想,身体微微前倾,拱手道,“中军善谋,可派何人送信呢?又如何离间?”

“依老臣之见,此人要有张仪之诡,苏秦之谋,更要有苏武的气节和品性!”,陈太清提议道。

“倒不知中丞是在选使臣,还是在选女婿,江北危亡之际,若有能人上前,自然胆识与品性俱在,何须乞食古人?”,刁赫听了许久,除了王敦提了可行的策略,其余人都在打马虎。

倪匡举袖擦了擦鬓角,心里嘀咕着这武将之后为官就是生猛,陈御史是三朝老臣,不看僧面也看佛面,这刁家兄弟真是一个脾气。

“如此,诸爱卿可有人选?”,司马睿出来缓和氛围。

大殿中陷入了一片沉寂。烛光在白日中跳动,为辉煌的殿宇更添华丽。

“顾中令如何?”,有人提议道。

“顾中令已迈入不惑之年,即便是身子骨撑得住,他曾与鲜卑打过仗,还杀了一个他们的皇子,这等血海深仇,鲜卑人岂会不报?”,郭准努嘴道。

“顾中令长子,听闻文武双全,不知可否?”有人提议道。

“阁下认为鲜卑会放过顾喜的长子?怎么老逮着顾家,建康城没有其他人了吗?”,郭准皱眉。

“那尚书有何高见?”,那人反问道。

“陆琅,陆丰盛的长子,年富力强,狡黠多变,可自保,心有大义,可保国!”,郭准捋了捋胡须,沉吟道。

君臣议事到晌午,随着臣子陆续离开,太极殿的烛火也渐渐熄灭,侍者看见后连忙添油,在此危急时刻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民间说,苍山上的竹子开花了,一片连着一片,竹子渐黄,节杆处生出嫩绿的麦穗似的东西,一夜间,麦穗抽芽,变成一条条白絮,满山竹林皆是如此,往来行人莫不惊愕。

一天起雾了,猎人迷了路,见一片片的竹子上挂着白絮,以为是鬼魂勾人,把自己勾到了地府。猎人吓得三魂丢了七魄,顺着山坎滚了下去,摔断了两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几天,醒来时又哭又笑。自此,没人敢上苍山了。

刘氏高高兴兴地将儿子送上了马车,叮嘱他一定要小心行事,不可放纵无礼。陆丰盛也感到欣慰,他拍了拍陆琅的肩膀,虽没有说话,但那期许、慈爱的眼神已包含了千言万语。

前来送行的还有金阿彩,她披着黑色斗篷在郊外的驿站等着他。

“望你平安归来”,金阿彩忽然感到羞怯,她捡了一句吉祥话说。

青色披风的系在衣领前,陆琅和善地笑了笑,“多谢!”,为了避免小姑娘说出什么尴尬的话,他点了点头,转身朝马匹走去。

“陆——”,金阿彩想叫住他,但又不知说些什么,只好眼睁睁地见他骑在马上扯着缰绳,背影越来越远。

陆琅一向不涉朝政,怎么那群人倒是惦记起了他。对了,他忽然想明白了,是因为谢家的缘故。江北战事吃紧,谢免作为监军自然不安全,谢家比谁都想早点结束战争。那为什么是他呢?圣旨上那套溢美之词是不足信的,一定是陆、谢联姻之事,让谢家环顾一周,特来提携一下小舅子。

这也不见得是见好事,说不定他会惨死在江北。陆琅总是这样想。

行程很顺利,四天陆路,五天水路,陆琅带着财宝和文书抵达了鲜卑的据兵处——汝南。

鲜卑本在北边,与晋隔着一个刘聪,但二人合谋,刘聪直接让路让鲜卑南下,直取淮东。好在没有得逞,不然也就没有使臣离间的戏码了。

陆琅站在营帐外等待传唤,等了两三个时辰不见消息。所幸平日爱玩乐,脚力身体都是极好的,但他的耐心就不然了。他仰头望见淡蓝的天,一缕缕白云飘过。

“晋人?”,一个左衽袍子的男子出现在眼前,他头发卷曲被编成几股小辫。虽是五月,但他们的衣饰上总离不开生畜毛发装点,或鹿皮靴,或长毡腰带。

陆琅在想,生畜和人待久了,气味会不会窜。比如眼前的这位壮汉,夏日时分,该如何避暑纳凉。

“聋了吗?”,男子吼道。眼见他扬手就要抽鞭,却被一个人制止了。

“大哥,他是使臣”,身后的男子提醒道。

陆琅闻声望去,又是一个左衽男子,二人长的很像,不同的是身后的男子看着更温善一点。

“你是晋的使臣?”,石弘打量着他,“晋土丰饶,送来的物件儿也是不错的,若能送些美人来,岂不更好!”

“哈哈,说得在理!南边的美人老子还没尝过!”,石虎大笑道,之前的怒气全然消散。

陆琅微微一笑,附和道,“二位若喜欢,晋主自然能满足,届时不只是金银,连公主都可以送来,只是,不知哪位是羯族酋长?”

石虎朝石弘看了一眼,石弘扬起头,“听闻晋人聪颖,你来猜猜,猜对了活命,错了烧死!”

“酋长不在这里,二位都不是”,陆琅面不改色,不卑不亢地说。

“错了!”,石弘拔出弯刀架在陆琅脖子上。见他眉头都没皱一下,石弘忽而大笑,“好胆识!”,说罢收回了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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