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隐刹住脚,脸颊泛红,“但凭父母之命”。说罢,她拉着丝丝消失在游廊尽头。
刘毅,她是听过的,一位随军校尉。近几年因边境纷扰,被调到了京洛护城。幼时,她随父去刘家赴宴,见一双髻男童在树下耍剑,一时看得痴迷。又逢主母张氏游园,见此景象,问,“他的剑,耍得如何?”
苏隐作揖道,“翩若惊鸿,宛如游龙”。她念过曹植的《洛神赋》,觉得此二句极为符合。
张氏大为惊叹,当着众人的面,将腰带上的玉佩赠与她。此后,两家定下亲事。
这场联姻也救了苏家商旅。当时苏家初涉云锦行业,遇到许多挫折。自从有了刘氏做护身符,益州上下莫不服从。苏老更是千里求医,只为治好女儿的脸,让她不至于因为貌丑而受到夫婿嫌弃。
苏隐从往事中抬头,她很是后悔。后悔少时炫技逞能,为自己惹下祸事。她知道,世人皆爱美人,追求门第,像她这样两头不占的凡庸女子,又怎会获得夫君青睐。她始终忘不了,刘毅被她额角的青印吓得连连后退,横剑挡在胸前,叫她青面鬼。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去过刘家,再也没有掀开过帷帽。父亲恐她抑郁生病,便时常带她出游会商,督查庄园佃户。
一晃八年过去了。她已然接受了自己面丑的事实,直到再次提起婚事,往日的羞辱涌上心头,让她头晕恶心。
“小姐,你怎么了?”,丝丝见小姐脸色灰白,不安地问。
苏隐摇摇头,“无碍”。她侧目,见丝丝愈发美丽,不禁心生艳羡,“丝丝,枫眠本心不坏,就是太自以为是了,你不用理会他。”
她听说鲜卑与晋作战,鲜卑败退,各处正在捕杀鲜卑人氏。也不知道是谁下的令,竟这样惨无人道。胡汉通婚数百年,如今因为国战,便要让父子举戈,夫妻反目,简直无礼。也对,许公子就曾说:我朝是一个礼乐不存,仁亡义灭的朝廷。
“小姐,我知道,三公子率直坦荡,是周围的人容不得他”,丝丝眨着灵动的眼睛,朱唇微启,脸上泛起盈盈笑意。
“其实,许公子有些地方倒不如枫眠”,苏隐试探道。自从她知道自己和女婢欣赏同一位男子时,她就下定决心疏远许公子。她不屑与婢女争抢。
丝丝闻言,一脸惶恐,急忙跪下,“小姐!奴婢绝对没有邀宠的念头,能留在府里已是万幸,绝不敢妄想攀折!”。
老夫人见孩子们慢慢长大,便遣散了府中容貌艳丽,心思不纯之人。唯恐她们迷惑公子,闹得家宅不宁。丝丝是苏隐劝留的,她本是流民,与父亲一起到这益州讨生活。后来,为避课税,卖了身籍,当起了苏家庄园的佃户。
苏隐点头,俯身引她站起,拍了拍她的肩臂,“好,既知晓了你的心思,我便不会勉强你”。见她对许公子至死不渝的模样,苏隐心里一阵抵触。
一路上,她边走边安慰自己,许巽不过是个落魄书生,没什么值得青睐的。丝丝不过是个…美貌的婢女,是呀,美貌。苏隐抬手摸了摸额角,轻叹一声。
苏隐记得,十四岁那年,她跟随父亲去庄园督查课业,见到了丝丝和一个姓许的书生。
那是一个明丽的秋晨,天像洗过一般,高远空蓝。她坐在轿子中,见金黄的稻子垂着穂儿,在风中晃荡。一会儿一齐向左压,一会儿一块向右倒。
穿过一片麦浪,他们在一个茶亭歇脚。太阳往天上爬,最终定格在中间,散发出刺眼的光。侍从摆好了茶点,开始调熏香,举扇扇风,静候两侧。
“浮光,累了吧?”,苏老坐在亭中,笑呵呵地望着女儿。
苏隐点头。一个侍从给她擦汗,一个扇风,还有一个弯腰捧着案几,侍奉小姐饮茶。
苏老招手,示意侍从将石桌上的香瓜递予她。“此瓜从西域来,香甜润喉,解解乏吧!”。
苏隐见银盘中摆放着青皮甜瓜,刚准备拿,一声凄厉的惨叫从远处传来。她惊得坐起,疑惑地望向父亲。
苏老皱眉,“什么事?”。他知道,这凄惨叫声是逃跑的佃户发出来的。这些流民,当时自愿入户,现在积攒了些钱财,便想着逃跑。真是喂不熟的豺狼!
远处,一个穿着短褂,包着麻巾的男子匆匆赶来。圆脸黄皮,腰身臃肿,像一只滚来的水桶,迫切而急促。
“庄主!庄主!小人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他喘着粗气,胸前褐色交领上下起伏,婉如缠绕脖颈的巨蟒。
苏老瞪了他一眼,说“你们这群人下手没个轻重,人怎么样了?”。
一个佃户每年能产百余粮,布四匹,绵四匹。五五相分,庄园可得五十升粮,二匹布与绵。今日逃一人,明日死一人,这损失可不容小觑。
褐衣男子连忙下跪,粗眉大眼,指着身后说,“庄主!叼民造反啊!他们不仅出逃,还打了小人!”。他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紫红的淤痕。
“混账!”,苏老呵斥。
两边的侍从举起袖子,挡在苏隐身前。
“小人知错!知错!”,男子满眼惊慌,磕起了头。见庄主怒气渐平,他裹上衣襟,恭敬地说,“此地简陋,还请庄主移步去庄内歇息。”
苏老虽是不语,但已从凳上起身。
一行人进了庄园内。
男子在前面引路,边走边说,“庄主,宁州来的老头带着女儿逃跑,被守卫发现,本想教训一顿了事,可许翁公子非但阻拦,还殴打小人。”
苏隐听人说,许翁祖上是僚吏,现下家门破落,难以裹腹。遂在许公子的建议下入庄园,做了账房先生。苏隐猜测,与商旅为伍,他定是不甘不愿。
“哼!打你的,是年迈的许翁,还是文弱的许公子啊?”,苏老冷哼。
男子两眼一转,弯着腰说,“是许公子让贱奴打地小人”。他心里嘀咕,庄主有心偏颇,他还是不提许家为好。
几番言语过罢,苏隐见到了许翁,还有他身侧的许公子。
透过帷帽,一个年轻的书生站在身前。他形似青松,行止有风。与父亲说话,也是不卑不亢,声朗音润。
一阵风来,吹开了帷帽一角。苏隐抓住机会,匆匆瞥去。只见,他面容俊朗,眼中含笑,一点没有迂腐酸气。
苏隐觉得这帷帽有些闷热,让人透不过气。她只希望再来一阵风,好让她仔细观摩一下此人。
“这位是?”
“小女苏隐,这是许先生的公子”,苏老为两边介绍着。
苏隐从父亲的声音里听出了愉悦,是的,对于读书人,父亲总是青睐有加。
她朝着书生的方向走去,行礼道,“见过许公子”。
“在下许巽,字灵台,见过二小姐”,书生回礼。
苏隐见他落落大方,便也不好扭捏作态,微微颔首,回到了父亲身后。
太阳渐渐敛去了光芒,将树影拉长。一绿亭临于水岸,池中芙蓉正艳,与垂柳相映成趣。苏隐望着池中的粉花,摇曳生姿,如同少女的裙摆。这芙蓉花会被谁折去呢?是做成香粉,还是点缀在卧房?如果花能言语,能选择,那她宁可烂在池中,也不愿被匹夫攀折。
断续的啼哭声打破了宁静。苏隐闻声,扶栏而下,见一个少女掩面而泣。她瘦小的肩膀颤抖着,像躲在园子里的狸猫。
苏隐掀开帷帽,“你怎么了?”。她远远地问。。
丝丝听到有人说话,连忙擦干泪水,挤出笑容,“我没事儿!”。丝丝朝后退了两步,偷偷打量着眼前的人。见她衣着华丽,举止文雅,猜想到此人一定大有来历。又见其面善,心里犹疑,要不要把自己的事告诉她,求好心人解救。
苏隐见此女欲言又止,问“你有何难事?说出来,我或许能帮你”,在这苏家庄园上,她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随着年纪的增长,她逐渐体会到特权的魅力。
丝丝闻言,眼中露出惊喜的神色,她忽然跪在地上,“多谢女公子!奴婢为园内婢女向女公子拜谢!”。
园内婢女?苏隐引她上楼,准备听她细言。在她平淡如水的日子里,起过两次波澜,一次是三年前的刘家别苑,一次是今日的庄园之行。
此女名叫丝丝,二年前跟随父亲南下,路上遇到山匪,不仅抢走了他们的钱粮,还打伤了二人。好在无伤性命,也就在益州安了家。可是,流民要承担更重的课税,还要被罚到贫瘠之地垦荒。无奈一下,他们卖身庄园,当起了佃户。
本来这两年收成不错,苏家庄园的课税比朝廷要低很多,他们也积攒了些钱粮。可是,庄园大户见丝丝长得貌美,便想占为己有,屡次骚扰。
“奴婢和阿爹从来没有想过要逃走,那都是大户长瞎编的!”,丝丝气愤地说。她眼角通红,含着一丝恨意。
“大户长被人打了?”。流民之难多在饥寒,这等屈辱之事她倒未曾见过。
苏家庄园很大,分为十户,一户五十家,设一户长,以管佃户。她猜测,在歇脚亭里见到的应该就是大户长。他们一贯粗蛮可鄙,为非作歹。
苏隐见她眼神躲闪,似有隐瞒,便说“你只有说实话,我才能帮你。”即便苏隐信她,可是,庄园里的规矩可不饶人。殴打户长的罪名,轻则鞭刑,转卖他人。重则负石浸水或脱衣烧死。
丝丝忽然跪地,仍是不说话。
“既然你有心遮掩,那今日…就当我不曾见过你”,苏隐欲起身离去。
身后传来一句话,“是许公子救了奴婢!”。
听见“许公子”三字,苏隐刹住了脚步。是会客堂里翩翩公子——许巽?想不到他竟会抡起袖子打人,这样的景象她是无法想象的。
丝丝见状,连忙说道,“大户长…欺侮奴婢,许公子路过,救了我”,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字更轻。“许公子是个好人,奴婢不想牵连他,还望女公子恕罪!”。
苏隐心里很复杂。一方面她欣赏许巽的风彩,钦佩他的学识,还有他善良正直的人品;又一方面,她又觉得为下人大打出手,有失风度。若他是见色伸援,那就更惹人嗤鼻了。
远处传来几声呼唤,丝丝见三五侍从四处赶来。他们衣着整齐,步履匆忙。女婢用纹锦束发,男侍腰上悬香。这些人见到女公子后,噤声不语,垂手恭候在侧。
苏隐起身,抬手让女婢整理衣饰。临走之际,她停在丝丝身旁,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说,“你叫什么?”。声音冷淡,不似前时柔和。
“奴婢叫丝丝”,丝丝磕头道。她声中带泪,伏首在地。她多希望离开这里,希望许公子能安然无恙,希望还能活着见到他。恐怕再见之时,自己已是腌臜之人,不配和他说话。
“你去溪园吧!”
这句话在头顶飘荡,似有还无。她抬头,一脸错愕。夕阳的光洒在苏隐的肩上,袖外白纱镀上了一层金光。丝丝觉得,眼前这位带着帷帽的女公子恍若一个慈悲的菩萨。
“角儿,你带她吧!”,苏隐对身侧的婢女说。
“诺”
丝丝缓过神来,连续磕了几个头,“多谢女公子!多谢女公子!”。庄园里的人都知道,溪园覆雪,东栏竹风,柳楼夕照,乃苏家三绝。能住在里面的人,一定是苏家亲眷。
苏隐点头,扶着婢女的手,缓步出了阁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