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寅年.初夏,三湘大地,罗霄山余脉,湘水支流中游,依山傍路小村庄,县级沙石公路从南方逶迤而来,弯过一口大塘,又向右凹进到村庄,从村庄前长满莲蓬的池塘和宽大的晒谷坪旁经过。
自晒谷坪向里走是一个中国传统两进祠堂式建筑,这是严氏祖屋,传到当下已有4代。
在一进的左厢房里,一个二十五六的少妇正一脸憔悴,满脸悲伤的看着床上的幼儿。
说幼儿其实都不准确,出生才40多天,不过看被子里的体型倒是较同龄孩子要大一点,此时正满是病态,呼吸微弱,显然是情况非常不好。
从另一间房间走进来一个约莫四、五十的中年妇人,应该是少妇的母亲,在建国初期,十八、九岁生孩子非常普遍,看这个年龄差距,少妇应该是中年妇人的长女,中年妇人拍了拍女儿的背说,
“你才刚出月子,也要好好休息,别把身体熬垮了,这个孩子是世文的第一个男丁,大家都是爱惜,你休息一下,我来照顾。”
“娭毑,就是因为是第一个男孩,大家都疼爱,你说世文不在家,要是孩子有什么,我可就。。。”少妇说着说着有些呜咽了,眼里溢出泪水,中年妇人连忙出声制止,
“不要哭,你才出月子,要是哭多了,以后年纪大了要受罪的!”
这是中国千百年来代代相传的经验,产后要尤其注意恢复,否则会留下病根,到老年会发作,其实这有一定依据。
女性从怀孕开始到生产,身体有巨大的变化,从内分泌系统到五脏六腑以及全身骨骼,说第二次重新生长也不为过。
女人生产后,要重新回到怀孕前,又是一个巨大的调整,这个期间,任何对身体各个部位有过度使用的行为,都是会在恢复过程中留下病变因素或根基不牢的隐患。
少妇听了母亲的话,赶紧转过头来不看孩子,以便止住眼泪,稍缓一下,又有些悔恨地说:
“早知道就不打那个针了,世文估计也知道这个是男孩,弄来这个针说是补充营养的,结果部队任务一来,就加大剂量打完送我回来,这个孩子生出来就比别人家孩子发育得快!这是补营养补得太过了!”
中年妇人连忙说:“那是国家的事情,又不是他说了算,再说他是部队上的人,这是。。。保家卫国。”
中年妇人说不出其他的词语,就说了一个看宣传栏时,听村里大队干部说的一个词,这个时候,还是讲究国家、集体优先的时代,每个人都讲究觉悟,这是一个充满淳朴善良的年代,即使在若干年后,人们生活富足了,依然有很多人怀念这个积极向上时代。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中年妇人重新开口,
“这个孩子是在部队时怀上的,是国家给你们的,不管如何,我们都要全力护住,国家也会保佑他,你就不要担心了,你休息一下,今晚我来照顾”
说完就转头对另一个房间轻声喊道:
“爱文,扶你姐姐过去睡一会。”
话声刚落,从另一屋就走出一个在中国南方来说算的上是高大的少女,显然是一直在等待母亲召唤,她都过来,扶着大姐,
“姐,你都好几天没怎么睡了,让娭毑照顾一下孩子,等你休息好了,再换娭毑,这样才可以更好照顾军军。”
少妇看了看呼吸微弱的孩子,微微点头,
“那我就在旁边趴一会,娭毑你看着他,有什么事情招呼我。”
少女见大姐执意如此,就悻悻的坐在床边的一个凳子上,等待招呼,打个下手什么的。少妇趴在孩子边上,在闭眼休息前和自己母亲说:
“我眯一下眼,要是有什么事情就叫我。”
中年妇人点头答应,然后扶着她面向孩子,侧躺在孩子边上,大概是实在困了,没多久就沉睡过去,中年妇人一会轻轻地抚摸一下孩子,掖一下被子,一会摸一下孩子额头,看着呼吸微弱的孩子,心里念着,
“我一生无儿,求老天保佑,保我头孙平安无事,我一定逢年过节,奉祭不断。”
时间在一点点逝去,孩子的呼吸一点点微弱下去,中年妇人心急如焚。
这几十天来,医生也看了,神婆也请了,各种办法都用尽,电报打到女婿部队,也是音信全无。
大女儿从生产到现在就一直没好好休息过,眼看这身体都要垮了。
突然,中年妇人起身,示意坐在凳子上的女儿照看孩子和大女儿,开门走出厢房,从一进房走到二进房,从二进房的后面走出去,后面是一片高大的樟树、槐树森然耸立,天上无星,应该是今夜有云。
中年妇人在一个最大的槐树旁停下,槐树主干的尽头,一个巨大的蜂巢,虽是深夜,偶尔也会由一两只蜂爬进爬出,扫视周围,一片漆黑寂静。
中年妇人面向槐树跪下,反复叩头,虔诚祷告,直到清晨一缕阳光从厚厚的云缝隙间射出来,才猛然停住。
此时中年妇人腰已酸痛欲断,回头远远能看到自家掩着的木门,缓缓爬起,一步步挪动麻木的脚走向自己家,轻轻推开门,双膝痛得不行,就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有气无力地问惊醒的大女儿,
“军军怎么样了?”
少妇应该是休息了几个小时,身体机能恢复很多,矫健地爬起来,用手摸了一下孩子,又惊又喜,
“不发烧了,呼吸也正常了。”
然后看到母亲疲倦的样子,不由很是奇怪,
“娭毑,你做什么去了,累成这样?”
此时在凳子上熟睡的少女也醒了,对大姐说:
“娭毑在你昨晚睡下不久就出去了,不知道做什么去了,现在才回来。”
中年妇人虚弱地说:
“没做什么,孩子有好转就行,爱文你扶我进去躺一下,茵茵你照顾好军军,看看他饿不饿,给他喂点奶。”
此时仿佛呼应外婆似的,小孩突然哭出声了,已经育有一女的少妇听出了是孩子饿了,急忙抱起孩子,解开衣服喂孩子,这一声哭声仿佛唤醒了这一家,一个两岁多的女孩从另一个房间的床上爬起来,奶声奶气地说:
“弟弟是不是好了,弟弟是不是可以喊我姐姐了!”
惹得一家子人都笑了起来,笼罩在一家人几十天来的阴霾,仿佛霎那间被这些笑声驱散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