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问他:
“爹,你为什么喜欢我娘?”
我爹看了看我娘说:“你娘能过日子。”
我娘笑嘻嘻地说:“没啦?”
我爹赶紧说:“而且漂亮、聪明、贤惠、顾家、孝顺。”
百里香面馆在广场的街对面,这里有不少摆摊的,卖什么的都有。我们到广场的时候,天空慢慢下起了雨,那些摊主嘴里骂着晦气,纷纷开始收摊。
我娘就问我爹待会怎么回去,我爹说没事,他有办法。
这家面馆有两层,下面一层是大堂,上面一层是包间,进门的地方放了一块石头,刻着“静水流深”;大堂的灯光是淡黄的暖色,给人一种亲切温暖的感觉;用的桌椅是刷漆实木,装修的并不算富丽堂皇,不过包括地板在内的所有东西都很干净。大堂里坐满了人,他们大口地吃着面,吃得汗流浃背油光满面。几名穿着统一服装的服务员忙碌地走来走去,有的忙着擦桌子,有的忙着上菜,有的忙着给客人点单。
我们找个位置坐下后,我爹学着别人的样子笑着呼叫路过的服务员。
“您先等一下。”服务员端着盘子瞥了我们一眼,没有停下脚步地往后厨去了。
他看我们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蟑螂,与店里温暖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尽管我才八岁,也不免感觉到丝丝凉意,但是我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很快,那名服务员从后厨出来了,他又跑到别的桌服务起来,完全没有往我们这儿来的意思。
我问我爹:
“爹,他为什么不过来?”
我爹笑着说:
“可能我们来得慢,他刚刚还有别的事没忙完吧。”
“是不是因为我们是乡下人?”
我爹摸着我的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我在学校的时候,有些同学也会说我们农村的人是乡巴佬。”
“那是他们不懂事。我们只是来吃面的,又没有做坏事,没有人会看不起我们。”
十分钟后那服务员终于来了,拿着菜单问我们吃什么。
机会难得,我爹让我们自己决定。
我和兴荣抓耳挠腮地看着菜单,这上面大部分字我都不认识,更别说兴荣了,他都还没上学。于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吃什么。
我爹就让我娘给我们点。
“要不我们都吃大排面吧。”我娘说,“孩子们上次...”
“四碗大排面!60元。”我娘还没说完,服务员直接大喊着写了下来,“您是现在付么?”
“现在付。”
我爹拿出了一叠零钱,从里面数出60块钱来给他。服务员离开了。
我娘轻声说:
“这儿的面少说比外面贵三倍。”
这家面馆的服务员动作慢,但厨师的速度却很快,四碗面很快就上来了。还是那个服务员端上来的,他放下餐盘说:
“麻烦自己端一下。”
我爹和我娘先帮我们把面端过来,然后端了自己的,那服务员又走了。
面一放到眼前,我和兴荣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那块大排又香又大,我们夹起来都费劲,于是用手拿着啃起来,吃得满嘴流油心花怒放。我娘说慢点吃,又说别光顾吃大排,也要吃面,我们就拿起筷子吃面。
我们坐的是临街的位置,我旁边就是窗户。吃着吃着,我发现我爹朝着我这边看,准确地说是朝着窗外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窗外的台阶上蹲着个人。
我记得这个又矮又瘦的老人,他好像是对面摆摊卖菠菜的。刚才下雨的时候,他的摊位一直没人,等别人都收摊收得差不多了才跑回来。他手里端着一个饭盒,那盒饭菜刚才放在摊位上,现在被雨淋得都是水,变成了汤饭。此刻他正看着街道,一下一下地嚼着,仿佛已经与外面萧索的街道融为一体。
我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走到旁边和一名女服务员说了什么,又递给她15块钱,指了指我们这边的窗外,然后跟着她去了后厨。不一会,我爹端着一碗面走出了饭馆的门,他来到窗外的老人旁边蹲下,把面递到老人面前。老人看到面,愣了好几秒,我爹笑着示意他端好,说让他不要再吃这些饭了,都被雨泡成这样了。他犹豫了一下,才放下饭盒把面接了过去。
“老叔,进来和我们一起吃吧。”我爹指了指窗户里的我们。
老人转头看了看我们,他摇着头,张开的嘴里发不出声音,然后又把面放下,双手合十对我爹拜了拜。我爹这才发现他是个哑巴,于是想去扶他,他拿开我爹的手,示意自己不进来,又挥了挥手,让我爹自己进来吃面,不用管他。我爹看了他好一会,只好自己走了回来。
我还在看着外面,老人蹲在那吃起了那碗面,他吃东西的动作很慢,也很笨拙。
我娘对我爹的举动没有感到意外,只是吃面的动作慢了很多,不时抬眼偷偷看我爹几眼,脸上都是得意。
我爹发现她这样,就笑着问她:“你得意什么?”
她往前凑了凑,轻声说:“你就像我那根绣花针!”
“什么意思?”
“缝缝补补的。”
后来我们吃完了面,外面的雨也停了,那些摆摊的人又陆续出来了。
我们走出面馆要离开,走了几步,那个老人追了上来,他一手抱着一个菠菜要塞给我爹,我爹说不用,他非要让我爹拿着,然后又给了我和兴荣一人两块塑料纸包的硬糖。
回家的路上,我和兴荣嘴里舔着老人送给我们的糖,拿着树枝嘿嘿哈哈地抽打着路边的野草。
我爹问:“兴旺,兴荣,你们以后想不想当大侠?”
我们说:“想。”
他说:“做到三件事你们以后就能当大侠了。”
“哪三件事?”我们赶紧凑了过去。
他大声说:
“善良、真诚、有责任心。你们记住,做人不能丢这三样东西,丢了就当不成大侠了。”
我问:“爹,你是大侠吗?”
“我当然是啦。你们如果想和爹一样,以后见到了和今晚那个老人一样的人,就要帮助他,知道了吗?这就叫善良,善良就是帮助身边的人。”
兴荣就说:
“爹,那我们村子里那些人一点都不善良。”
我爹骄傲地说:“大侠可不是谁都能当的,厉害的人才能当大侠。”
他又补充道:
“善良的人不光是帮助别人,还要允许别人做别人,允许自己做自己。他们坏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自己好就行了。”
我说:
“爹,我们要当大侠,我们要善良、真诚、有责任,我们听你的。”
“你们能保证吗?”
我马上说:“我保证!”
兴荣也说:“我也保证!”
有一天,我和往常那样坐在工地里写作业。远远从路边过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往工地里走。起初我没看见,直到她们走近了,那女人说话的声音盖过了不远处的挖机。
是姜二哥和他那胖胖的、动手打过我一巴掌的娘。她正拧着姜二哥的耳朵大骂,她的身子就像课本中被敲响的寺庙里的大钟,震得我脑袋嗡嗡作响。我仔细看看这对母子身上穿得像城里人模样的衣服,这才想起来,好像很久没在村子里见到这家人了。姜二哥我倒是见过,他们“四兄弟”都在隔壁的一班,在学校倒是没多少机会找我的麻烦。
这个女人的大嗓门来工地溜一圈,没有人是听不到的,我爹回家后不由自主地和我娘说起他们家的事。我们从他口中得知,姜二哥的爹也接了这个工地的活计。之所以是接活,是因为他们家买了辆大卡车,平时帮工地运运货。
姜二哥的爹有四个兄弟姐妹,年轻的时候去了外地打工,这些年也不怎么回来,定期会给家里寄点钱。他祖父家有个从老一辈就流传下来的纯金小佛像,去年的时候被他们家偷偷拿到外面去卖了,然后也不管家里的两个老人,一家子直接搬到城里去住了,还拿这笔钱买了辆卡车。那两个老人后来气得大病了一场,头发也白了,饭也吃不下了,出门种地时拿起锄头腿就直打哆嗦。
村里人说,从来没见过二老吃点好的,估计这些年外面寄回来那点钱也都被他家拿走了。他们还有个说法,说这事儿肯定是他媳妇搞的鬼,因为姜二哥的爹没那胆子。这话大家都觉得有道理,于是就开始骂那女人。
打旁边过的人听见,就停下来怪笑连连:
“没这女人,他们家还过不上这样的好日子哩。”
他这话说出口,剩下的人先是哑口,紧接着有的大笑,有的苦笑,有的嫉妒地笑,有的奸笑,不知道各自都在想什么。
时间来到十月份,我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回回作业都是全对,考了两次试也都拿一百分。赵老师每次都让我站到讲台上拿着试卷给大家看,同年级的孩子们都很羡慕我。
我爹知道了我成绩好,高兴得不得了,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本《水浒传》念给我们听,他以前就在我们村里读的小学,字还是认得的,实在不懂的时候就翻那本已经发黑的红皮字典来查。他讲得引人入胜,我娘坐在旁边纳鞋底也听得津津有味。
“杨兴旺,你在写作业吗?”
我抬起头,是姜二哥,于是收起作业想走开。
他追上来拉住我,往我手里塞了几块糖,“你跟我和好,我们做朋友。”
我握着糖看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不是有姜一哥、姜三哥和姜四哥做朋友吗?”
“他们现在都不跟我玩了。”
“为什么?”他们四个以前出现的时候总爱欺负我们,但至少形影不离。
“他们的娘告诉他们,我们家是他们现在高攀不起的了。”
我把糖还给了他,“我也不能和你做朋友。”
“为什么?”
“我也觉得你们家不是好人”,我想说,但没说出口,于是改口道:“你娘太凶了,你记不记得,她还打过我呢。”
他忽然就哭了起来,哇哇的声音犹如憋了很久才下的大雨。我不知道他哭的原因,所以倒没觉得他多可怜。但马上想到万一被他娘看见了肯定会以为我在欺负他,于是我拔腿就跑。
知道了我会经常在工地写作业,以后两天他就一直来找我。我看跑也跑不掉,就问他村里人说的是不是真的。他点了点头,说在家一切都是他娘做主,他和他爹都得听他娘的。那个佛像也是他娘出主意去偷来卖掉的。
“姜一凡!”我们正说着,他娘手里拿着一串钥匙,浑身冒火似的走过来。
我见她那模样很害怕,立刻“唰”地站起来。
可令人意外的是,她看见我之后态度还不错。
“兴旺也在啊。”她竟然对我笑了,“哎呀,当初的事情是阿姨不好,你别往心里去哈。现在你和一凡是同学,平时多一起玩玩,他做不来的题目你也教教他,昂!”
我扯了扯嘴角,实在笑不出来。
“噢,你们先玩吧,阿姨还有点事。”她说着看向姜二哥,拧了一把他的脸,“谁让你乱跑的!下次不听话把你耳朵揪下来。”
“等会回来吃饭!”
他娘走了,姜二哥就这么低着头不吱声,像一块被太阳晒干的土豆。
“你学习成绩怎么样?”我鬼使神差地说了句。
他摇了摇头,眼睛没了神采,仿佛一条放弃挣扎的带鱼。
我回忆了一下刚刚他娘脸上的笑容,就知道可能是我的成绩好才这样,因为成绩好了以后,别人也对我更好了。就想着要是姜二哥的成绩好了,他娘就不会这么对他了。
“要不你以后把作业带到这里来写,不会的我帮你看看。”
他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好像眼珠子里打开了两个灯泡一样,“那我们能做朋友吗?”
我也拿不定主意,“我得问问兴荣,不然他就要生气啦。”
“和他做朋友?不可能!”兴荣听了把头摇得和扇子一样,我都能感觉到一阵阵风吹到脸上,“别人说了,他们家不是好东西。”
“他跟我讲说那都是他娘逼着他爹干的。”
“那也不行。”
“怎么样才行?”
“怎么样都不行。”
我挠了挠头,回忆起姜二哥的样子,说:“可是我看他真的挺可怜的,一个朋友都没了。我每次见到他娘都在打他。”
兴荣不说话了,仿佛开始犹豫。
“要不这样,我们先和他交朋友,如果发现他做违背道义的事情就和他绝交!”说这话的时候我还抱了个拳,现在想起来,也就那个年纪能说出这种即成熟又幼稚的话。
最后兴荣还是肯了。
往后的日子里我们也不叫他姜二哥了,改叫姜一凡。
从那时起,只要放假了,我们三个就经常一起玩。姜一凡不回村子了,我们就走十几里路去城里找他。城里的大部分东西对我和兴荣来说都还很新奇,但不管怎么样,我们三个都是农村出来的孩子,经常玩着玩着就跑到了城外去,累了就随便找个路边的田埂坐下来休息,渴了饿了就吃从家里带出来的干粮和水。姜一凡也经常从家里偷偷带一些我们平时很少见的东西给我们吃,他还带我们去小卖部里买汽水。
城里有个钟楼,姜一凡说每过一个小时就响一次。
“姜一凡,那个钟楼响了几次了?”
“三次了。”
“那我们等会要回去了。”
...
“姜一凡,那个钟楼响了几次了?”
“三次了。”
...
有时候跑到野外去,我们也听不见钟声了,玩着玩着太阳就要从山的那边下去。我和兴荣觉得大事不妙,飞也似地往家里赶。
那天我娘急急地站在村口的大石头上等我们,远远看见出来找我们的我爹推着自行车带着我们俩回来了,就跑过来红着眼睛拍打我们。我们肚子一叫,她拍我们的手就没了力气,眼泪就和黄豆一样落下来了。
回家吃饭的时候也免不了被我爹再骂一顿,骂完后,我爹还是板着脸,“太阳要落下去才想起来回家的?”
我和兴荣也不敢说话,只能老实地点了点头。
他就说我们两个是小祖宗,我们就说我们是神行太保戴宗。我娘就赌气说让我爹把那书拿去烧了,把孩子都念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