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不止因为阳光。
赶回公司,胡东一个人躺在沙发上。
我丢下手中车钥匙,咣当一声,惊醒了他。
我笑了笑,问小爽已随陆主管去宜宾啦?
胡东嗯一声,闭上眼,继续打瞌睡。
办公室温度很高,我没脱去外套,轻声说:“走吧,咱俩出去吃饭。”
胡东没开腔。
我过去拉他,他用力将胳膊拐了拐,还在生气。
“矫情!”我笑骂一句,继续拉他。
胡东不情不愿地起来,满含幽怨瞧来,眼眶依稀可见泛红。
我仰头大笑,末了,搂着他肩膀出门。
来到商业区一家港式餐厅,我们找个临窗卡座坐下,叫来服务员点餐。
胡东扭头望向窗外,神情落寞。
我点了餐,脱下外套,只穿西服,给他一支烟,自顾自点燃,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
胡东将烟卷捏在两根手指之间,搓来搓去。
我伸手朝桌上烟灰缸弹了弹烟灰,语气平静,喊一声东子,小爽入职柳氏公司,将来发展一定更好,你别担心,我会将他当亲兄弟一样看待,就如你当初如何待我一样。
胡东终于发声,“我相信”。
菜肴陆续上桌,我打开一瓶飞天茅台,倒满两个玻璃杯。
胡东瞧着桌上五菜一汤,目光停留在酱香白酒上。
好一会儿,他幽幽道:“你现在消费如此之高?随便吃顿午餐都喝名贵白酒啦?”
我端起杯子,碰了碰,猛啄一口,吐出酒气,满脸陶醉地赞叹一声:“真他娘的香啊!”
胡东端着酒杯放在鼻翼前深嗅一下,随后喝一口,问道:“我虽然是贵州人,但从未喝过最贵的贵州酒,所以,你请我喝茅台,只为让我想家?”
我夹块烤鸭喂进嘴里,细嚼慢咽一阵,没打算接他话茬,大有转移话题的意味,先喂一声,随后喊,东子东子,我们留在成都,啥日子都得过一过,否则就是枉然蓉漂一场,你说对不对?
胡东没开腔,只拿疑惑眼光瞧来。
我垂下眼睑,神色淡然,盯着手中酒杯,说不管这个想法对不对,我都会这样做,因为我准备几年后就离开蓉城,要么去郑州,要么去京都,赶在三十五岁以前,顶多四十岁以前,到处闯一闯,也算不负青春不负韶华,待不惑之年时,回想自己前半辈子历程,不至于后悔。
胡东惊讶出声:“你想……离开蓉城?”
我喝口酒,重重吐出浊气,惨然笑道:“走,总有走的原因;留,总有留的理由。”
胡东终究还是最贴心的那个人,很快体会到我的心境,疑惑道:“因为柳如月?”
我没打算隐瞒,嗯一声,说她回香港相亲了。
胡东跟着喝口酒,拿了桌上那支香烟,掏出一次性打火机,慢条斯理地点燃,透过袅袅烟雾望着一脸忧伤的我,好半会才说:“顺命还是改命,全靠自己。”
我将手中钢质打火机丢给他,随后端杯碰碰,喝下一大口,很想问他怎么顺命怎么改命,但很快打消此念,东子能说出啥呢,不过是劝慰几句罢了,谁的鞋谁穿谁才能觉得硌脚与否。
胡东瞧着手中价格不菲的打火机,反复摩挲,再看看一身西服、头发一丝不乱的我,幽幽道:“你小子现在混得人模狗样了,兜里揣着百万银两,比谁差?纵使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但是,你在同龄人中,已然算得佼佼者,怎可轻言放弃?群娃儿,我觉得,你应该大胆主动追求,管他娘的相亲不相亲,只要自己喜欢,那就得抢在手中,这才是个真正的大男人!”
胡东笑意荡漾,说你小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想没想过,人家姑娘为何让你送机?未必还真以为他只是让你当一回司机?难道她没专职司机?为何她会告诉你将去相亲?你就没想过她为啥?
我愣了好一会儿,好像后知后觉猛然醒悟,鼻孔发出一声“嗯”。
胡东拎起酒杯嚷着,喝酒喝酒,如此好酒,怎能辜负?
我大笑,欣然举杯。
一瓶酒,已然只剩两个小半杯。
胡东操着大红脸,不停拿纸巾擦脸。
我以为,只是53度燥且辣的白酒惹的祸。
忽然,他红着眼眶,说群娃子,对不起,东子不是好东西,抛下兄弟独自过日子!
这段时间,我东子一直满怀愧疚,你春燕嫂子说过多次,请群娃子来出租屋吃饭喝酒,再不济也让我去拐枣树街看看你,但是,每次都因你我工作太忙未能成行。
小爽那天说你差点丢命,我当时捧着手机,泪流满面,真想马上跑来壤塘,宁愿拿我命换你命。
我见不得你半点不好,群娃子,别帮我擦眼泪,真的真的,东子这辈子与你相识,是我一家子的福气!你挣得的第一份钱,没给乔叔乔阿姨,却给了兄弟父母,这份情,胡东不敢忘,又怎会忘?
今天上午你去双流后,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六神无主,惶惶不可终日。
群娃子啊,东子真不是狼心狗肺之人,但是我们各有各的生活,只需将彼此情谊铭记于心就好,你说对不对嘛?
在蓉城,我从没过一个人的日子,但我想象得到群娃子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在冰冷屋子里、一个人打发无聊时光,那是怎样的异乡漂泊滋味,你从没说过半句,但是东子知道啊……对不起……
说到最后,胡东嘴里反复念着那句“对不起”,脸颊泪水成淌。
我拿纸巾替他擦拭,轻轻又轻轻。
穷得只剩下一桶泡面时,胡东没哭。
脚板被铁钉戳穿时,胡东没哭。
听说我出事时,胡东哭了。
留下我一个人过日子时,胡东哭了。
坐在一览众山小的三十八楼的茶餐厅,昔日铁杆兄弟一起流泪。
喝了剩下的杯中酒,我俩意外醉了,相互搀扶,走得踉踉跄跄的。
下午,我们去了血战江湖网吧。
我答应过丁笑,不再打游戏,所以只是陪坐一旁,看胡东独战江湖。
吃过晚饭,我送他来到地铁站口。
胡东忽然抱住我,很用力,许久没放开。
离别时,胡东说:“我原打算继续留在蓉城过年,但是,我突然改变想法了,准备带着许春燕回贵州,见见爸妈和弟弟妹妹,也打算将亲事定下来,她已经催促好几次了。”
我满面春风,使劲挥手,望着最好兄弟慢慢走进站台。
只剩下一个人时,我猛然想起,胡东两鬓竟然悄然有了几根白发。
那刻,我站在蓉城街头,迎着冰冷的北风,禁不住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