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太傅府邸,一夜未睡的袁基望着朝阳东升,却没有朝气蓬勃的感觉,反而对今日即将爆发的废立大事,以及将出现的动乱,而显得忧心忡忡。
袁基洗漱完毕后,来到袁隗院落请安。他是袁隗兄长袁逢嫡长子,汝南袁氏在京师的嫡系子弟多托庇太傅袁隗。袁基是袁隗最青睐有加的下一代英才之一。
袁基来到袁隗院落后,袁隗已经起身,他精神饱满,显然昨夜睡得踏实无比,袁基惊叹其“每逢大事有静气”。比起自己的忧心忡忡,袁隗很沉得住气。
“叔父,西凉军传令满朝百官如期上朝,不得告假,将遵从先帝遗诏、董公遗愿行废立,辰时在崇德殿举行废立仪式。”
袁基说完后望着袁隗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袁隗镇定自若的说道。可以入主朝政,历任三公,而今任职三公之上太傅,录尚书事,他的城府和观察能力自然也是毋庸置疑的。
“叔父,侄儿一夜未睡,还是想不明白您为何要执意行废立。董卓已死,西凉军群龙无首,李儒上门拜见后继续行废立,这不等于告诉天下人这是我袁氏所为吗?”
这是袁基第二次询问,第一次是昨夜李儒与袁隗达成协议离开后,但昨夜袁隗让袁基自己思考利弊,很显然袁基一夜未睡,还是没有想透。
“在政治上,你不如本初!”
这一次,袁隗没有让他自个儿思考,而是言传身教道:“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我汝南袁氏、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届时,他们自会为我们辩护!”
“侄儿还是不明白!”
袁基没有因为不如袁绍而动怒,摇头不解道:
“当今陛下暗弱,皇子协聪颖机智。天子懦弱则好欺,天子精明则难奉。于我们臣子而言,当今陛下不是更容易辅佐吗?”
袁基弦外之意,刘辩更容易控制!
袁隗说道:
“你可知董卓行废立后,在永安宫深居简出的何太后,一直与何氏旧部密谋反击,已经策动不少北军五校的将士临阵倒戈?”
…
“侄儿不知,但也猜到何太后不会坐以待毙。”袁基神色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太过震动。
…
袁基继续说道:
“何太后临朝称制,代天职权。何进旧部遍布京师。说不定还真的会让他们成功了。但这是我们袁氏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因此我安插伍琼入城门卫成为城门校尉。哪怕北军五校全部反叛,他们也进不了皇城。董卓行废立,势在必行,我们可以在幕后坐山观虎斗。
“只要废立成功,当今陛下被废,何太后也无法独善其身,我们可以借着董卓之手,扳倒何太后这股外戚势力。
“不然以何太后当前的表现,何进旧部的关系,假以时日,新的太后党肯定会再次诞生。而陈留王刘协,他背后的董太后已死,孤家寡人而已!
“我真正的目标不是陛下,而是何太后!
“行废立,这是一箭双雕之举,哪怕董卓被刺身亡,但西凉军还控制京师军权,假借被胁迫的名义,我也必须推行下去。”
…
闻言后,袁基恍然大悟!
其实说起来,就是士族、外戚和皇权之争,董卓这位军阀,不过只是一个借刀杀人的棋子罢了。
如今正是皇权最衰落的时刻,他们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外戚再次崛起,巩固皇权呢?
哪怕太傅袁隗执意行废立,令满朝百官、甚至天下人看出他的政治意图。
但他们汝南袁氏,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存在,这些人也会为袁氏打掩护。
“还有……”
袁隗幽幽的说道:“还有更深一层涵义,也是我最担心的地方——陛下,已经到了‘选妃立后’的年纪了!”
袁基闻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旋即忽然惊醒过来:“叔父,您的意思是……只要陛下选妃立后,那么皇后党外戚也将起势!”
“是啊,外戚除了太后党,可还有皇后党啊!”
袁隗叹了口气说道:
“可以嫁给陛下的女子,必定是出身名门的世家大族,在家族的支持下,皇后党可以立刻崛起,再加上何太后的势力,必将令皇权再次得到巩固!”
这才是袁隗执意行废立的真正原因!
除了想要废掉何太后的太后党势力,也是避免刘辩通过联姻选妃立后令皇后党崛起,何太后的太后党外戚+联姻的皇后党外戚势力,必将令皇权再次得到巩固!
哪怕当今陛下懦弱无能,没有明君之相。可大汉是“两宫制”,何太后可以“临朝称制”,值此国家动荡之际,外戚肯定是拥护皇权、巩固皇权,打压军阀和世家!
而这是袁隗不想看到的结果!
反观陈留王刘协,如今只有九岁,数年内不可能联姻,并且董太后已死,刘协没有外戚势力巩固,孤家寡人,孑然一身。
哪怕刘协从小聪明机敏而有才智,但也构不成太大威胁!至少五年内必须受到权臣节制,而这個时间,皇权早就被架空了!
如果董卓不死,袁隗可以隐居幕后,将一切的黑锅都推倒他头上。甚至在董卓行废立后,借着清君侧的大义诛杀董贼,袁氏的名望权势,必将走向巅峰!
不管是成为霍光,还是王莽,都有足够基础了!
可惜就连袁隗都没有想到,董卓会被刺身亡!
如今外戚和宦官势力近乎全军覆没,皇权处于最脆弱的时刻,袁隗不想放过这个天赐良机,在西凉军李儒拜见的时候,心中天人交战,但最终还是答应会面,达成协议!
“听叔父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袁基也从惊骇之中惊醒过来,这其中的政治较量,如果不是袁隗言传身教,他是真的看不出来。但旋即惊疑问道:
“叔父,那董卓被刺,何太后是不是幕后黑手?曹操毕竟是阉人之后,宦官依附皇权,这是有可能的吧?!”
“其实这已经不重要了!”
袁隗摇了摇头,没有就着这个话题多说下去了。
正好这时候,有管家过来告知时间:“老爷,上朝时间快到了!”
今日九月初一,上朝意味着西凉军行废立的时间到了。袁隗乃太傅、录尚书事,废立仪式必须参加,不能像前几日那般托病告假躲避了。
当然,今日袁隗也不想躲了!
……
满朝百官陆续前往崇德殿,整个京师的气氛有些诡异。因为随着西凉军的宣传,所有人都知道,今日西凉军要继续行废立了。
明明昨日董卓被刺身亡,丧期都没有过去。但西凉军以“遵从先帝遗诏、董公意愿”为理由,继续强行废立。
这令昨日因董卓之死而激动万分的百姓和官吏,又如当头棒喝一般,再次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气息,风暴将至!
崇德殿。
王允等卿官神色凝重,明明曹操行刺后,西凉军群龙无首,诸将齐聚董卓府邸夺位之争,都快分化决裂了。可随着李儒前往太傅袁隗府邸,一切消弭于无形!
满朝百官都心知肚明,肯定是太傅袁隗执意行废立。
联想到当初董卓行废立,太傅袁隗也赞同废立。如今董卓被刺身亡,太傅袁隗还是执意行废立,袁隗乃至袁家的态度,就显得有些暧昧不清了!
这令那些汉室忠臣有些愤慨!
王允乃三公之一司徒,队列处于百官之上,在一旁是三公之一太尉杨彪,至于三公之一司空董卓,昨日被刺身亡,司空府还在奔丧之中,位置空缺。
而三公之上,则是太傅!
当太傅袁隗到来后,满朝百官窃窃私语,但却不敢质问。袁氏乃当朝第一文臣、天下第一世家。
唯独司徒王允,有些愤慨的问道:“太傅为何执意行废立?”
“子师,你就是这么对恩师说话的?”太傅袁隗沉声道。
王允原本是地方官,被朝廷三公同时征召,以司徒高第征为侍御史。
从地方州郡迁到朝廷,这是王允人生道路的重大转折,也是他平步青云的开始。
而那时候的司徒,正是袁隗!
因此说起来,王允还是袁隗的门生!
“允无礼之处,事后自会亲自上门谢罪。但如今西凉军妄行废立,并且是董卓被刺身亡后,李儒拜访太傅府邸后,依旧强行废立,这就不得不让人联想了!”
王允忠君爱国,慷慨陈词,天地君亲师,恩师的情分是在国家大义之后的。
此言一出,窃窃私语的满朝百官顿时鸦雀无声,都将目光望向上首的王允和袁隗!
两人视若无睹,只是在互相对视。
太傅袁隗深深的望了王允一眼后,叹了口气,悲从中来道:
“子师,西凉军兵强马壮、人多势众。
“如今董卓被刺身亡,西凉军暴走,令京师兵荒马乱。他们想要靠着行废立,镇压不服,以震慑因董卓之死而心怀鬼胎的人!我又能如何?
“为了国家社稷和京师黎民百姓的安危,为了避免他们借题发挥、牵连甚广,伤害到无辜官员,我也只能虚与委蛇暂时稳住他们!”
…
“真不是太傅执意行废立?!”
王允皱眉狐疑起来了,实在是袁隗说的情真意切,并且堂堂当朝太傅,一诺千金。若是谎话连篇,今后还如何服众?如何让人信服?
…
“我贵为当朝太傅,为朝廷的辅佐大臣与帝师,掌管礼法的制定和颁行,岂会言而无信、谎话连篇?若我所言有假,就让我袁家满门被斩!日月可鉴、天地为证!”
在未来司马懿‘洛水之誓’背信弃义之前,大汉上下对仁义礼智信极其看重,且为官举孝廉也看重名望。袁隗还拿自己家小作保,信誓旦旦!
至此,满朝百官,再无异议!
甚至,袁隗言毕后,还引得袁氏门生故吏附和,令王允不要听信谣言,寒了汉室忠臣的心。好像是王允没事找事、无理取闹一样。
满朝百官大多乃袁氏门生故吏,或与袁氏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此时群情汹涌,为袁隗挺身而出,王允也不好追问下去。
正好此时,西凉军诸将率军到来,王允索性眼观鼻鼻观心、闭嘴不言。
太傅袁隗的高超演技,一时令满朝百官不少人信服,对袁隗“执意行废立”的谣言嗤之以鼻。
更逞论其中有不少袁氏门生故吏,本身就站在袁隗的立场,顿时令袁隗风评逆转!
相信随着这些人的散播,袁隗“执意行废立”会成为谣言。
袁隗心中波澜不惊,这不过只是一次简单的政治表演秀罢了,王允贵为三公之一司徒,但说到底还是他征召提拔的门生,还是太年轻了。
这时,李儒迈步走向丹墀,路过太傅旁的时候,余光扫了一眼袁隗,方才的争论,他其实在殿外听得一清二楚,不过碍于与袁隗的协议,没有拆穿说破罢了。
李儒暗叹袁隗老奸巨猾、鬼话连篇,但这也足以证明其政治手段高超,城府之深。心中感叹,李儒走到丹墀站定后,他大声宣告道:
“请皇太后、陛下、陈留王上朝!~~~”
殿内的小黄门等宦官将命令一声声传递下去,这令不少西凉军将士少了很多麻烦。
须知前几日没有征辟宦官时,这些唱喏、呼号等太监做的事情,都需要他们西凉军将士来执行,嗓子都快喊哑了,如今倒是轻松不少。
“还是王兄弟想得周到!”
牛辅对着不远处的‘王方’感慨道。
伪装成‘王方’的白虎“嘿嘿一笑”,何止周到,这些宦官全都是东厂太监,还有混杂周围的侍卫,不少都是锦衣卫渗透其中。
今日西凉军行废立,他们厂卫做的很“周到”!
殿外。
何太后、汉帝刘辩和陈留王刘协三人的车驾,逐渐出现在崇德殿之外。
下车、会面。
这是董卓霸京后的数日内,何太后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望着有些清瘦的刘辩,她有些心疼:“辩儿不要害怕,一切还有母后呢!”
“孩儿知道了。”
刘辩装作胆怯的点点头,但他毕竟不是影帝,表情还是略显镇定。
知子莫若母,放往日何太后一定会察觉,但今日西凉军行废立,她其实也是忧心走神。
这几日何太后可不是坐以待毙,也在暗中搅动风云,通过何咸联系何进旧部,设法策动北军五校勤王救驾,北军中候和五校尉都答应了!
“幸好董卓从入京到霸京不过数日,那些忠诚良将还心系大汉,还没有因兄长之死而人走茶凉,愿意精忠报国、以死报国!
“但今日暴起发难,也是最后的机会了,千万不能有任何意外,希望天佑大汉,历代先帝保佑辩儿!”
何太后心不在焉的祈祷着,顺势拉起刘辩的手,牵着他向着崇德殿内走去。
何太后魂不守舍,没有察觉到刘辩的镇定。但陈留王刘协,却有些狐疑的望着自己的兄长,这与往日兄长刘辩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表现不太符合。
“快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