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流景还是酒客的时候见过很多次裴清光不堪的场面,有喝醉了的酒客拎着酒坛就朝裴清光头上扔去,有喝到一半拍桌子打起来最后却打向了赶来劝架的裴清光,还有人说着下流的话对着萦风和裴清光动手动脚,却都被裴清光一一挡了回去。
那个时候她也很无助吧,可她都渡了过去。
“我不想杀你了。”孟流景丢了剑,站起身走到离裴清光远远的地方。
造成四百年前那场灾难的不是裴家,不是人类,而是贪婪的妖。
他不过是杀不了饕餮,也杀不了饕餮背后所谓的“老大”,才将一切怪罪到了裴家头上。
裴家何其无辜,裴清光何其无辜。
裴清光平静地收起断剑,仰头躺在了地上,道:“这是不是说明你愿意好好活下去了?”
“你这人脑子真是奇怪,对一个差点杀了你的东西还这么好。”孟流景双手抱胸背对着裴清光冷笑。
“因为你是个好东西啊,”裴清光又笑了起来,“从把你带下荒山的那刻起我就想好了,我从来没进过赌坊,不如就在你身上赌一把,如果你杀了我就算我赌输了,如果你没杀我,那我们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人和妖做朋友,荒谬。”孟流景莫名傲娇。
“那你还回不回酒馆?”裴清光一针见血。
“……”
“……”
“……回。”
孟流景说完这话就心虚地扭头悄悄观察裴清光的反应,却在裴清光看向自己时猛地扭回了头。
裴清光满脸无语,要不是妖兽不会被鬼上身,裴清光简直要怀疑孟流景身体里存了七八百个冤魂,不然怎么会吊儿郎当是他,杀意凛然也是他,靠谱是他,幼稚还是他。
总这么僵持着不像话,裴清光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丢了过去,孟流景下意识回头接住,却见里面装满了瓜子。
“你这是什么时候拿的啊?”孟流景便嗑着瓜子边顺坡下驴坐回了裴清光身边。
裴清光憋着笑:“上次找白老翁的时候顺手放在马上的,一直都忘了拿下来。”
孟流景神情复杂地看着手里的“陈年瓜子”,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嗑下去,倒是裴清光坐起身抓了一把,大大方方地嗑了起来。
“你那么恨妖,为什么还要帮妖啊?”孟流景觉得裴清光说得对,过了这一夜,或许他们都没有勇气继续这样的话题,倒不如在今夜把疑惑都解开。
“我恨的是伤害人类的妖,不能牵连到无辜的妖,”裴清光打了个哈欠,“而且我越是恨那些妖,越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凭什么要用他们犯的错惩罚自己呢。”
“你这样的好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孟流景由衷感慨。
“长命百岁?”裴清光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只要问心无愧地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天就足够了,这一生或长或短,没那么重要。”
“这很重要,”孟流景较起劲,“单凭萦风和当扈可是很难把酒馆经营下去的,店里少不了你啊。”
“你不是还在嘛,难道你这个小二真的想提桶跑路?”
“我……我也不行,我不会修灶台。”
“我可以教你。”
“我不会酿酒。”
“萦风会。”
“我不会修马棚。”
“你找止戈教你。”
“我不会……”
“孟流景,”裴清光好笑地打断他,“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孟流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较上劲,但他就是不想裴清光像他的族人那样离开,他流浪了四百年才在世间找到了新的安身之处,他不舍得。
连孟流景自己都没意识到,如今的自己对一切有可能发生的分离是多么的恐惧与焦虑。
“人有生老病死,都是寻常事,就像天上的月亮,圆缺轮回,这世上多的是来来去去,强求不来的。”裴清光笑着宽慰孟流景,心里却满是遗憾,关于裴家人的诅咒几百年从未失灵,奇迹自然也不会在她的身上出现,但这件事她无法对当扈和孟流景启齿,只能从现在开始一点点地让他们习惯人类一生的去留自然。
裴清光缓了缓接着劝道:“不过也不用担心,萦风和当扈都很好的,你刚来的时候萦风为了你的房间找了我好多次,京都的铺子都快跑遍了才给你置办好那些装饰布置,还有当扈,别看他整天傻乎乎的,心细着呢,他说以前你来酒馆最爱吃酱肉,所以自从你加入我们以后,隔三差五就会在伙食里安排酱肉。”
孟流景又沉默了起来,裴清光觉得孟流景这个一有心事就不说话的习惯很不好,但她也没有精力在这个夜晚多说些什么,先前积攒的疲惫涌入四肢百骸,眼皮很快就打起了架。
孟流景见身边人迟迟没再说话,小心翼翼地扭头看去,却发现裴清光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脱掉了身上的外衫,轻轻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天边云絮散去,一轮明月盈盈在天,身处的荒原没有树木与野草,却更显出月光的干净透彻。
孟流景坐在地上瞧着安睡的裴清光,心想,如今这菩萨坡上当真卧着位菩萨。
是我们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