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敌人鸣枪警告,还有反抗之心的士兵们缩回了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等待深夜的冷风前来缴械,在敌人之前面面相觑。而当敌人放下炮口并投来平静的注目,他们才明白战争真的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吗?
不,即使士兵们选择了投降,他们仍未认清战争是何时开始,又哪来的结束可言?或许很多年过去,他们有幸路过倒闭的母校,从校门外望见了当时不顾老师劝阻、宁可撕碎书籍也要加入帝国大军、争当好男儿的自己,再看看同行的老朋友,才发觉许多一齐入伍的同学已经沉眠在战场、无法缅怀学生的时光了。
大概到那时候,他们方可醒悟战争永远不会结束。
而对当前的他们而言,战争所谓的结束,不过是在沉默的黑夜里多出了很多沉默的失败者而已。
现如今,帝国境内的每一张窗帘都紧拉着,没有居民敢窥探街上是否有朝晟人。营地里的士兵则扔掉武器、解除护甲,任这些负重砸落堆叠,再走到一旁拿眼皮挡住滑动的汗珠,用嘴嚼着空气,想咕哝又怕给什么人听见,终是无声无息。
害怕吗?或许吧。但让他们害怕的并非朝晟的军队,而是一个坐实凶名的人...
一个超越常理的人。
凶名之下,圣都的金光也黯淡无色,几乎浓缩为最纯粹的黑。而黑便是极好的掩护,那些平日里不现身的流浪猫狗都了冒出来,争相翻挖餐馆前没人扫的垃圾堆,好来找些食吃。可是,有个人扔出了瓶罐驱它们走,跟着霸占了垃圾堆,从中抓起带肉的骨、捏几把沾油的菜,塞进了黄腻的布袋,再急急忙忙地走掉。等这人消失,饥肠辘辘的猫狗们又回来埋头翻找,继续充饥。
“今天都没人啊,拿回来好多。快吃吧,味道应该很好。”无光黑巷里传着稚嫩的声音。那位捡足了垃圾的大男孩正抠去手背上的血痂,塞进嘴嚼了起来,还把布袋摊在地上,喊来几个更小的孩子,“吃啊,等什么?”
“法普顿,你还...”
“我饱了,你们吃吧。”捏捏肚子,叫法普顿的大男孩安慰出声的小女孩,“看,没人打扫,我可是管饱了塞。”
“他们都不敢出门了,全在传朝晟人要来...”
“你听谁说的?”正使劲从脸上搓落黑泥球的法普顿很是吃惊,“朝晟人越过博萨了?不可能啊。”
“可、可圣职者不会撒谎吧?刚才路过黑塔的时候,我听到——”
“别信他们!他们都是骗子!别忘了,隔壁街的那伙可给他们...”
“嘘。”
当法普顿的食指贴着嘴,孩子们再不吵闹,都听见那微弱而沉重的踏步与引擎声。
他走到巷口小心探头,顺着金色的直路瞥向远方。等那些声音随冰冷黑影的浮现逼近,冰冷的装甲车和士兵出现了,全染成黑漆的装备,应该隶属归来的帝皇利刃...吗?不,再等等,再等等,等他们靠近些。不,不是的,他们的护甲和坦克是箭簇状的,和帝国的士兵都不相同。
“朝晟?朝晟人?”嘀咕着的法普顿忘记缩回去,视线紧咬住正经过的军队。他看得越发清楚,甚至能听见士兵们的交谈声。他虽不懂其中的含义,却想起那很像以前广播里告诫人们留意并举报的语言,遂困惑不已,“瑟兰语?朝晟人说瑟兰语?”
“好闷啊。”讲话的士兵突然掀开面甲,头盔跟着后翻,吓得法普顿险些缩回去。但那异于人类的修长耳朵和柔美面容勾得他壮胆偷看,听那位少女容貌的士兵发言,“嗯?你看,是特罗伦人的小孩啊。”
“一惊一乍的,小屁孩没见过?”旁边的搭档试图给笑着的木精灵重新戴上头盔,“没个正形!这他妈在帝国!在他妈特罗伦人的首都!你露什么脸?是不怕死?”
“他们都解除武装彻底投降了。”拦住炮兵后,阿尔享受着新鲜的空气,笑容从流浪儿转向路口那通天的黑金火炬,“多神圣的奇迹啊,不愧是帝皇亲建的都城啊。”
炮兵不想费口舌,在面甲里哈热气,瞅两眼四周的漆黑建筑,感觉路走得很轻,身体快要飘过天上的云。是啊,简直是做梦啊,占领敌都的殊荣,本该由神盾军和传闻中的格威兰人争夺,谁成想,最后竟是他们这种新兵来捡便宜,踩进这座靠装睡来掩饰惧色的怪城。感慨着,炮兵垂头看了眼,只见脚踩的路黄灿灿,乍看像金砖,质感又酷似石头。他正想着抠一块拿走,却看网里的命令愈发急促,催促所有人往圣都的中央赶路,就像去投胎一样着急。
“怂蛋的玩意…抵抗都没有。”
炮兵听得清楚,网和耳边都是这类抱怨。他们在笑话敌人,烦闷这些天的吃睡赶路,对他们而言,无人阻挡的长驱直入一开始确实痛快,但若真正未经抵抗便踏平敌境,反倒难以接受了,比白捡圣岩要更离谱。明白这点,炮兵觉得大伙贱得慌,因为伏击圣徒的惨样昨天还历历可数,今天却丢到脑后,臆想的战绩再英勇有何用?炮兵清楚,他们只是堆走狗屎运的软柿子,真打起来谁都碰不过。说实话,炮兵巴不得躲开所有战事尽早回家,但战友们却爱吵嚷,不是各说各话就是自吹自擂,整得炮兵这耳朵生疼。
“好烦啊,不如早日回家,陪老婆孩子钻被窝啊。”
“嘿,傻蛋,别看你们现在能隔着天南海北地腻歪,真见了面,不出两天,保准吵个掀房顶呀。”
“他妈的,孩子都有了?小子,行啊你。我还没找到看对眼的。”
“从这儿找个娘们呗?嘿嘿,皮肤棕了点,眼睛挺灵动呀。”
“少动歪心思,这东西盯得死紧,别精虫上脑,干那些肮脏的事。多背背军规,免得挨罚吧!你们啊,可要仔细咯。”
阿尔无心留意同伴们的贫嘴,还是以拇指顶住额头自顾自地祈祷。待念完颂词后,他去拍拍炮兵的肩:“呼,帝皇给我预感,相信很快能回林海。唉,说实话,帝国的气候真糟啊,干热的…颠簸还疲累,终于可以离开了。”
回过神的炮兵正在腰间的储物盒掏着什么,神神秘秘地念叨:“别急,你动动脑,省得僵成木头。好好想想,万一上面要留人守这破地,咱们八成中招,指不准待多久——来,试试好玩意,口味还行不?”
“真的吗?等等…你哪来的烟?”阿尔惊喜地接过炮兵抽出来的烟卷,点燃了,吞吐着云雾,呛咳几声,惬意地耷拉了脸,“味道和水烟差好远,习惯不来啊——还是老家好啊。”
“我从…什么苍焰身上搜的,成色确实不行。回老家,你就别想了,你看看,这地盘比博萨大到不知哪去,怕要留不少人。想回去啊,我看难。”
“是啊…不对,这都多少天了?你哪来的存货?”
“我可省着吸的。抽剩的都拆了重卷,才挤出这几支。”
“你真节俭啊。”
“那肯定。”
越想家,阿尔的耳朵越耷拉。对他们这些远在异国的士兵而言,回朝晟的机会全看军队的安排是否合理。更何况,归国的路程相当漫长,如果走之前列车没有修通,只怕会在卡车上颠簸更久。至于用圣岩激活的传送奇迹?那实在太奢侈了,简朴的木精灵怕是负担不起啊。
“好吓人啊…”直到他们走远,法普顿才缩回身,心怦怦跳,“挺威风的…那是…那是异种吗?和他们讲的不像啊,很像人…很好看…”
窥视的不仅是他,总有大胆的瞳钻过窗帘的合缝,看向朝晟的士兵。但从那黑甲反射的凶光里,他们只见到胜利者的骄傲。那种姿态,很符合战败者的幻想,令他们冷且怕。他们不想猜测往后,只是向帝皇祈祷,希望朝晟人别现在就要他们的命。
第二天,阿尔还没睡醒,就给炮兵拍着屁股打起来,给武器上膛后赶到了圣堂。他刚进去,一张罩在金纹黑袍里的老脸便抖动皮层,笑得瘆人,令他怒而唾骂:“不忠者。”
老人是沐光者。他到底是特罗伦人,虽然打心里不欢迎朝晟的军人,可情势已定,他没有选择的权力,只有热心敞开圣堂,恭请士兵们进入,还拿生涩的瑟兰语询出阿尔的身份,明白他听得懂特罗伦的语言,便邀其翻译,为士兵们讲解圣堂的壁画、珍藏、钱财与艺术品。
而后,沐光者待在后殿,躲进单间客房,方便门外的看守随时传唤。
来日的晨光如他所愿,散在敲门声里。沐光者颤巍行走,随呼喊爬上圣堂的阁楼。看到阿尔还在,他的目光和善了不少。
假的,都是假的。
沐光者很想笑,老迈的他险些忘了,愚蠢的精灵都是伪帝的信徒。他明白,是刺杀奇罗卡姆的事传开了,而这些崇拜伪帝的蠢货对这位帮助迫害他们的奇罗卡姆爬上大元帅之位、又在最后欲诛其命而不能的家伙,难免有异样的同情。
毕竟,这老头总归是明面上那些帝皇信徒们的最忠诚领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