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想说谢谢,谢谢阿萨总给他摘野果,谢谢阿萨总瞒着父母自己的调皮,谢谢阿萨总教他灵能…可他说不出口,发不出声。
道别的话,感谢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沉默着流泪。
他哭的时候,鱼塘的老汉跑了过来,刚想说什么,便让沉重的踏步吓到惊呼,连他的名也顾不上喊,是一把扯起他,拼了命地跑,跑得顾不上回头去处理木灵的尸体。
能让村民们撒开腿逃散的,是听到交火声赶来的其他特罗伦人。在看见倒地的尸体后,领队的人一脚将阿萨的头跺成烂浆,跟着疯狂地踩踏、踩踏、踩踏,直到阿萨的尸体碎成血泥,他才怒喊几声,和其余人抬起炮口,对准四散的村民。
一声,两声…炮弹掠过的地方,都是断续的人体和哭喊。拉着阿竹的老汉也惨叫着摔倒,没腿的身子不停扭动,活像离水的鱼,是的,完全一样,和那些阿竹偷摸后,被老汉夺回来摔地上的鱼一模一样。
阿竹回头看了眼,只瞧见肠子和脑浆点缀的血肉丛林,可算给吓了一醒。他全数运作灵能去飞快逃跑,快到那些的特罗伦人也是吃惊,非得仔细瞄准后才敢开炮射他。
在炮弹撞至阿竹身体前,口袋里的黑晶骤然缩小,发出金色光晕形成透明的球,挡住爆炸与穿透。
顾不上感叹奇迹的效应,阿竹仍在跑。他越跑越快、越跑越远,直到黑晶石消失,直到炮火声远去,直到看见处废弃的村宅,他才刹住腿大口喘息。
但迅速靠近的重踏声,把阿竹吓得哆嗦。他十分想冲进那生苔藓的老宅躲藏。可藏在那只会被找到,想跑远也不可能……怎么办?他该如何躲?他要怎样才能活着?
阿竹看向伸出老宅墙沿的深坑,盯着其中漂着黑块的绿水,没敢停留,选择径直钻进去。刚探入粘稠的液体里,钻进鼻孔的臭,就让他的嘴想吐。他强忍住喉头翻涌的酸水,两手撑住坑壁,手掌扒着黑黄的固体,带动身子荡向旱厕正下方,荡入从外面绝对看不见的深处。他在冰冷的流体里前进,克制着反胃的感觉,努力前进、努力前进,等到达安全地带,他的喉咙终于憋不住,把肚子里的粥和饼,连着胃液一并吐进粪水里。
每当臭乎乎的东西溅上脸,他就吐得更凶。恶心的感觉,实在没法控制,他的身体只能去呕。胃液吐尽了,肝胆都要吐出来了,他的喉咙仍然关不住。
身体被恶心支配了,鼻孔里、皮肤上只剩恶心的触感、恶心的冰凉。
忍住,要忍住。
在恶心的呕吐中,阿竹回忆起弄过的乱子,想着粪便又不是没见过。每次拿到炮仗,他总会去田野里,找牛粪插进去炸;或是扔进粪池,看脏水高飞。
是啊,玩的时候怎么不恶心?为何到活命的关头,这恶心的臭味却受不了?为什么?为什么啊?
听到重踏声接近,胆怯的反胃感马上缩回。竖立的体毛和紧绷的肌肉,帮他战胜本能,帮他忍住干呕。可忍耐比吐个不停还糟,他的肠子就像被揪紧了,心更是被捏到乱跳,连发颤的身体也不住流汗,流着很凉的汗。
而汇进池水的冷汗则说,这种感觉叫死亡。
有东西在叫嚷中被撞开,接着是什么被砸碎、被踢倒,说明那些家伙在找人。当脚步临近上方,他盯向头顶,不得不避开那掉落东西的斜道。在探查的眼瞧来前,他深吸一口气,潜入黄水里。
他忍了很久,直到重踏声消失才冒出头。他拨掉挂脸上的脏块,吐掉棕黄黏浊,荡向深坑外沿,扒住地面爬上去。他不会再呕了,他想继续跑。可刚直起腰他就发现,好多具黑色钢甲在安静中伫立。
他没剩力气,只能跪倒,在日光晒热的恶臭中听他们的嘲笑。而在嘲笑声中,一位右肩单挂黑披风的男人缓缓走来。
阿竹看不清男人的面容,但能见他的胸甲上有枚闪金色的黑钉,而腰间则挂着一柄黑纹如结的靛蓝细剑,漂亮又阴冷。
男人还说着阿竹听不懂的话,似乎在怜悯。在他转身的时候,有种锐利划过阿竹的脸,跟着什么都看不见了。
等阿竹伸手摸上去,才发现自己的头只剩下半部分,只剩了一张嘴,有眼睛和脑子的地方已经没了踪影。
慢慢地,阿竹看见了,看见是自己的头被斜着切开,滑落到地面。
死了,是死了?对,是该死了。
死的瞬间意外漫长。早晨与朋友的告别、中午与父母的交谈、方才阿萨的叮嘱,一一从阿竹的思想中闪过——
说过再见面,说过更好的明天,说过要活着…最终都没有实现。这时,他好羡慕父母,好羡慕叔叔阿姨,不知情的他们都收获了幸福的死。也很羡慕萨叔,羡慕他不用担心下一秒的烦恼,可以载着希望离去。他则在恐惧中死,在绝望中消失。可笑,好可笑,可笑的破烂贱命,却真切属于他,属于他这懵懂的大孩子。
但,这就是阿竹的命?为什么他们随意夺去阿竹的命…为什么阿竹的生命如此弱小?为什么他们的生命那样强大?为什么,阿竹只会害怕、只会绝望、只会躲避?
为什么,为什么面对夺走一切的人,阿竹没有愤怒?阿竹不是村里最能闹、最能打的孩子吗?为什么连怒火都没能燃烧?为什么连叫骂的勇气都没有?为什么连踹那些混蛋一脚都不敢?喊,喊啊,若是他这条破命能有他妈的一点用处,那就喊出来、骂出来、杀出来,让这些人屁滚尿流…
“去你妈呀!”
喊出来,喊出来了,喊出来了。已经能看见他们在射击,已经能感到他们的恐惧。阿竹伸手捡回阿萨的钢棱刺,在喷射的炮声里,握崩冰冷的武器、砸烂黑色的钢甲、挖出温热的血肉、捏爆哭喊的嘴脸,让所有人乖乖收声。
他盯向刚杀死自己的男人,无视被切碎的痛,踩着血走去:“全他妈的怂狗王八蛋!”
靠近男人的瞬间,切割的锐利又袭来。可阿竹任它们划过身体,高举钢棱挥向不及躲避的男人,把他同格挡的剑一起砸飞。
可金芒在猩红里飞射,这本要被碾烂的家伙吐着血,消失在光绕的圆环里。失去目标的阿竹呆愣了片刻,转身看向亲手创造的尸山血海,忽然抱紧头,扭曲的五官止不住哀嚎。
“…跑吧…跑吧…跑吧…”
缥缈的声催着阿竹跑,跑过村子、撞穿树林、冲进林海,在痛苦的回音里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