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是的,我是她女儿,我妈她……我妈她身体不舒服来不了,我替她来的。”曲溪声捏了捏自己的手解释道。
“哦,那这些鸡蛋和米面你拿回去,就当我们厂对下岗职工的慰问了,还有这个自愿解除劳动关系协议,拿回去给你妈签了再交来,明天交过来。”秘书毫无感情的语气并没有什么起伏。
曲溪声沉默地点点头,从秘书手里接过零星几个鸡蛋和少得可怜的米面,还有一张单薄的,在冷风里颤抖着的协议合同,薄薄一纸协议在风里被摧折出一种任命运摆布的形状。
曲溪声尽量把手里的东西高举过头顶,她费力地逆着人潮的方向往机械厂大门走去,半晌才精疲力尽地挤了出来,可惜手里的鸡蛋还是被碰碎了大半。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一点白色的雾气在她嘴边凝聚成团,然后转眼就消散在一月的冷风里,曲溪声垂着眼走出机械厂大门,准备原路折返回家。
曲溪声脑海里现在想的只有母亲下岗后这个家该如何维系,母亲身上的伤要怎么治,这个冬天最冷的时候又要如何捱过去……
转过一个弯时由于想事情想得入神,她竟不小心撞到一个人身上,曲溪声下意识地开始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刚刚在想事情,没看见……诶,周珩?”
“没事儿,没……你是……曲溪声?”周珩不确定地试探着开口。
“啊,是我,好久不见,得有两年了吧,我听我妈提起过你。”曲溪声点了点头开口道,在这里碰到周珩并不意外。
周珩慌忙把手里的烟按在垃圾桶上,“其实也没有两年,有的时候周末你来接你妈下班,我看见过你,你可能没看见我。”周珩不好意思地伸手挠挠脑袋,嘟囔的声音却越来越小。
“你今天,挺威风的啊,以后你想过怎么办吗?”
曲溪声放缓了脚步,和周珩一起靠着机械厂的外墙慢慢走着,手里的塑料袋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没想过,走一步算一步呗,其实我早就不想在机械厂干了,在这个地方有什么前途可言呢?还不如跟我爸去工地上和砂浆,以后说不定能当个包工头。在这儿,也就只能拧一辈子螺丝帽。”
周珩毫不在意地撇撇嘴,轻飘飘地开口,“就是不知道我爸知道了这事得气成啥样。”
“那话怎么说来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嘛,我已经做了选择,即使结果并不好。”周珩耸了耸肩,无所谓地朝曲溪声笑了笑,顿了一顿而后又说,“他们也做了选择,那些选择沉默的人。”
曲溪声捏着塑料袋的手紧了紧,她再一次回头望了望机械厂,走在这条她从小走到大的路上,一墙之隔李主任依旧在宣读下岗名单,墙内的世界冷漠得就像在进行一场审判,偶尔有隐隐的哭声传出,而后紧跟着就是话筒里传来李主任不耐烦的一句“叫魂啊你们,哭什么哭”。
这个世界有的时候真是残酷得令人发指,这是曲溪声此时唯一的想法。
“无论如何,你勇气可嘉,周珩。”
一阵沉默过后,曲溪声仍旧垂着眼缓缓地开口。
“是吧,我也觉得,不过我得先活过今天,希望我爸下手轻点。”周珩嘿嘿一笑,然后又十分苦恼地把脸皱成了一团。
曲溪声被他表情的变换之快逗笑了,乌云密布的眉间终于舒展开,流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
“这样就对了,你笑起来挺好看的,多笑笑,下岗了大不了从头再来,咱没什么可失去的。”
周珩鼓舞人心地朝着空中一通乱挥拳头,“我家得拐弯了,可能跟你不顺路,那我先走了啊,有事儿联系我,你去翻翻你妈妈的厂内通讯录,里边有我。”周珩屈起三根手指,伸出大拇指和小指,把手贴到脸边做了个接电话的动作,然后轻快地对曲溪声挥手告别,背影转瞬消失在小巷尽头。
曲溪声不管周珩是否看得到,依旧礼节性地抬起手朝他背影消失的地方挥了挥,然后一个人慢慢地走在回扁舟巷的路上,手里攥紧的是塑料袋和一张皱巴巴的“自愿解除劳动关系协议”。
曲溪声把钥匙插进锁孔拧了几下,门吱呀一声开了,狭小的内室虽然没有供暖,但仍然比外面暖和得多。
听见曲溪声回来的声音,苏眉房间的门被轻轻拉开,露出一张透露着浓浓担忧的清秀少女面庞,“小溪,情况怎么样……”
“预料之中,下岗了。”曲溪声假装轻松地回答,可她却发现光是阐述这件事情,开口就花费了所有力气。“没事的,程仁,你别担心了……对了,我妈怎么样了?”
“你回来之前刚睡着,这回可能伤得有点重,得养养,下岗的事,先别说了。”
被唤作程仁的少女蹑手蹑脚地从门缝里走出来,回身小心翼翼地轻轻合上了门。
“曲胜下手忒黑,他不是个东西。”
曲溪声用力闭了闭眼睛,伸出手捏了捏眉心,狠狠摇了摇头,企图找个出口让一切糟糕的情绪都从脑海里离开,“照顾我妈麻烦你了,谢谢你,程仁,不过下岗的事我妈迟早得知道,这合同明天就要交。”
“……等阿姨醒了再说吧,我看你带了鸡蛋回来,含光早上送了点蔬菜来,中午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们做,你去休息休息。”程仁搡了搡曲溪声,轻声地开口道。
曲溪声再也忍不住了,她极力忍耐了一早上的悲伤、无助和迷惘都在这一刻泄洪一般迸发而出,她用手胡乱抹着眼泪,为了不发出声音吵到熟睡的母亲,她用力地咬紧自己的嘴唇,慢慢地蹲到地上,像鸵鸟一般把头埋到手臂间无声地哭了。
程仁一下慌了神,她也蹲下身去抱住曲溪声,任凭曲溪声豆大的泪珠打湿了她的外套,她像安抚某种小动物一般用手轻轻摸着曲溪声的脖颈,一下又一下,“想哭就哭吧,小溪。”她顿了一顿补充道,“好日子会来的,一定会。”
殊不知此时一墙之隔的苏眉正躺在床上怔怔地望向天花板,吊灯在她眼中被泪水模糊成一团白色的影子,几乎覆盖了所有视线。
女儿的话,她从来都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