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高纬那时已经急得五内俱焚,立刻遣人去接斛律雨。
冯小怜尽管心中不悦,但也知道这个时候不是与高纬起争执的时候。
但母亲的陪伴并没有挽救高瑞炘的生命,当年七月中旬,小瑞炘在自己的宫中停止了呼吸。
目睹全程的斛律雨怔怔地望着女儿的小身躯,蓦地开口说道:“高纬,你害死了我的女儿。”
高纬惊得回过神,迅速反驳:“我没有!炘儿是病故的!”
斛律雨惨然一笑:“她如果不是你的女儿,不是生在宫中,可能就不会幼年夭折了。”
斛律雨撑起自己纤弱的身躯,一路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出寝宫。
留在原地的高纬握住女儿冰凉的小手,眼眶中溢出眼泪:“炘儿,对不起,兄兄没有照顾好你。”
高纬知道厌胜害人的说法并不可信,甚至可以说是荒唐。
可她当时急需一个可以洗脱害女罪名的机会,而小曹氏被查出施行厌胜害人,正好给她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
是以她连查都没查,就给小曹氏定了罪,又按照宫规赐死了她。
但在给斛律雨送行的时候,斛律雨却对她说了一句话:“记得我刚与你成婚时,你连狗儿都不忍心伤害。可现在的你,却可以为了让自己安心,面不改色地赐死一个可能是无辜的女人。”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惊雷,分毫不差地打在高纬身上。
高纬张了张唇,想要辩解,然而斛律雨已经钻入马车。
回宫路上,高纬呜咽着哭一场,为自己的懦弱和可笑而哭。
赐死小曹氏这一举动,她不但对不起女儿和小曹氏,也对不起曾经的自己。
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面目可憎的!
这样的自己,恐怕就是死了,也难得到轮回的权利吧。
小瑞炘的丧礼过去没多久,陆令萱和穆提婆就又告诉高纬一个更让她震惊的消息:冯小怜是周国派来的细作!
高纬当场大怒,直接打了穆提婆一巴掌:“放肆!胆敢诬陷皇妃!你是不要命了吗?!”
穆提婆吓得连连磕头告罪,陆令萱却掏出一封密函,呈给高纬:“这是奴婢派往江南的人,在调查后呈来的结果。”
“淑妃那个所谓的父亲被俘虏后不久,就因病去世了。不过当时由于俘虏人数众多,便没有及时在他的名字后面写上亡故日期,导致处理俘虏事宜的官署误以为他是来到大齐后才病故的。”
见高纬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她继续道:“试想一个早就亡故的人,如何能在死去的几年后生下一个女儿呢?”
“那又如何?这顶多只能追究淑妃隐瞒、篡改身世,更何况俘虏子女通过篡改原本身世,从而获得好差事的事情,早已屡见不鲜。这和周国细作有什么关系?”
陆令萱道:“奴婢记得淑妃说过,她之前的十四年,是在掖庭局中度过的。可依我看,淑妃那双玉手可不像是自幼劳作的手,反倒像是自幼舞文弄墨的手。而且淑妃的某些习惯也与周人如出一辙!”
穆提婆也趁机补充道:“而且陛下您不觉得不久之前结束的河阴之战很蹊跷吗?周国自己国内都因灭佛而一团糟了,宇文邕到底是哪来的自信胆敢兵围我河阴、洛阳两座大城?”
今年七月,也就是小瑞炘病势最为危重的时候,宇文邕亲率大军十余万,分兵六路进攻高齐。
不过周军根本没有见到河阴、洛阳,护卫两座大城的中潬城和金墉城就挡住了周军前进的脚步。
中潬守将傅伏和金墉守将独孤永业牢牢扼守城池,与周军对峙长达二十余日,终于成功等到了援军。
在齐军的里应外合之下,周军溃败,剩余周军只得护着宇文邕匆忙撤回周国,周军先前攻下的城池,也被齐军一一收复,并趁机攻下周国二十余座城池,拓地两千里。
经此一役,宇文邕才知道高齐虽然国势日衰,但齐军依然有着当世难有敌手的强大战斗力。
周国朝廷不得已只能主动与高齐议和,高齐朝堂也因此愈加轻视周国。
如今想来,周军不久之前发动的河阴之战的确过于可笑,完全像是自以为得到了充足的密报,才自不量力发动的战争。
想到这里,高纬只觉得浑身发冷,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起来,不再流动了。
陆令萱道:“陛下,淑妃身上疑点重重,不能不防,二皇子更是不能继续由她养育了!”
高纬问道:“那依太姬看,二皇子该交由何人养育?”
“奴婢记得缺少嗣子的宗室并不在少数,陛下不如从中挑选一位,将二皇子过继给他。一来有例可循,二来也可避免二皇子受到伤害。”
高纬沉吟了一会儿后,说道:“朕会下诏将二皇子过继给高俨,但这个过继是暂时的。只要朕派的人查不出明确表明淑妃是周国细作的证据,朕就会立刻将二皇子接回淑妃宫中。在此期间,淑妃想去宣则宫探望二皇子,太姬也不得阻拦。”
陆令萱没想到高纬为了冯小怜,居然愿意把自己最痛恨的高俨作为折中方法,看来她真是低估了冯小怜在高纬心中的分量。
她虽然心有不甘,但也不敢反对,因为之前的禁足经历已经让她认清自己在高纬心中的地位大不如前的事实。
不过常言道:来日方长。
只要高恪离开了冯小怜,她就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高纬对于自己乳母的阴毒心思丝毫不知,她只知道,还没等密使查清楚冯小怜的真实身份,她就又一次送走了自己的孩子,这一次是还不到三周岁的二皇子高恪。
她知道宫人和内侍私底下都将两个孩子的接连亡故看作上天对于她倒行逆施的惩罚。
但高纬却无丝毫恐惧,有的只是愤怒。
上天如果真的想要惩罚她,那就应该直接降到她身上,凭什么要让两个年幼的孩子替她承担这些惩罚!
高纬满心愤怼,在经过了数次的大怒和大哭之后,她的身体终于受不住了。
呕出一大口血后,高纬最终晕倒在儿子高恪的灵堂之上。
高纬醒来后的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六岁的长子,太子高恒。
高纬沙哑着嗓子问道:“太子怎么在这里?是太子一直在照看朕吗?”
小高恒摇头:“这几日是母后和淑妃娘娘在轮流照料父皇。淑妃娘娘一直待到两个时辰前,才被母后命人扶回宫中休息。而母后则是被太姬唤走了,母后猜测父皇应该很快就醒来了,便让儿臣待在这里。”
高纬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你弟弟的丧礼结束了吗?”
“阿恪的丧礼两日前已经结束了,棺椁也已经下葬了。”
高纬叹息道:“是我没有照顾好你的弟弟妹妹,他们肯定会恨我。”
小高恒却答道:“妹妹临终前,曾与儿臣说过。她很喜欢父皇,也不舍得父皇,可上天要带走她,所以她希望儿臣能替她活下去,陪伴父皇终老。”
“儿臣答应她了,父皇,炘儿和阿恪虽然早早离开了您,但儿臣这个哥哥会替他们好好活下去的。也请父皇珍重身体,陪伴父皇终老,不仅是炘儿的愿望,也是儿臣的心愿。”
听完这番话,高纬的脸上露出动容的神情,她深深望着自己如今唯一的孩子,轻轻握住儿子的手,答道:“父皇会保重身体的。”
只有高纬知道,此时的她心中一半是感动和欣慰,而剩余的一半却是难过。
这样早慧孝顺的孩子,她对他却总是训、诫多过夸奖,对他的关怀也是屈指可数。
一直以来,高纬都十分痛恨父母对于高俨的偏爱偏宠,认为是这种偏爱偏宠才导致了自己童年的不幸,可到头来,自己也犯了一样的错误。
高纬心中感慨,连带着竟然将对高俨的恨意也消减了一些。
待高纬完全痊愈后,密使也呈上了关于冯小怜的调查结果:查无所获。
堂堂的大齐淑妃,表面上身世、成长经历之类的信息都完整明晰,但实际上查起来,却找不出任何真正经得过推敲的信息。
这本身就在侧面说明了冯小怜身世的不同寻常。
再想起陆令萱和穆提婆当日所说的话,高纬无法阻止自己不将冯小怜的身份往周国细作那个方向猜想。
高纬默默攥住自己的衣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后开始思考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了,必然会破坏彼此之间的感情和信任,直至彻底毁灭那份来之不易的爱情。
而不久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也精准地印证了这句话。
冯小怜查了许多日后,终于拿到了陆令萱暗害高恪的相关证据,她立刻将证据送交高纬,想要凭此处置陆令萱。
但高纬却觉得证据牵强,明确告诉冯小怜,她不会仅凭这些证据,就处置陪伴自己多年的乳母。
“就算这些证据不能直接将她下狱,难道连将她禁足都不行吗?”看起来冯小怜是一定要高纬处置陆令萱不可。
高纬的心中立时生出不满与怒意,不假思索地回道:“如果这样牵强的证据都能给人定罪的话,那最先该被定罪的人应该是你,淑妃。”
冯小怜当即怔愣在地,耳边继续传来高纬的声音:“淑妃,朕既然没有将你定罪,就也不会将太姬定罪。你退下吧。”
冯小怜紧握双拳,眼角泛红地望向高纬,冷冷笑道:“陛下既然要确凿的证据才肯定罪,那臣妾就去找确凿的证据!只希望到时候,陛下能够说到做到!至于陛下对于臣妾的怀疑,臣妾不愿多做解释,我只说一句:陛下,我至今都没有背叛过你和高齐!”
待冯小怜离开后,高纬才吐出深藏于心底的一句话:“有些背叛是即使是当事人也无法意识到的。”
说罢,她不由自主地握紧右手,手下的宣纸、密函被捏成一团,与此同时,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光也罩住了高纬蓝紫色的眸子。
此后的一个月,高纬和冯小怜就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彼此之间连一次见面都没有。
两人都没想到,她们再一次见面竟然会是在陆令萱的宫中,而其中原因更是令人震惊:宫中混入了几名刺客,并且刺客还刺伤了陆令萱。
高纬大怒,令韩长鸾即刻去搜查各宫,交代他:那些刺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随后,趁着陆令萱换药的间隙,高纬拉住冯小怜问道:“那些刺客可与淑妃有关?”
冯小怜简直快被气笑了,抬头看向高纬:“在陛下眼里,臣妾是这种蠢人吗?”
高纬移开眼睛,刻意不与她对视:“对于一个丧子的母亲来说,任何事都有可能。而且你是最有理由刺杀太姬的人。”
冯小怜闻言,那双睡凤眼都被气红了,她强行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咬牙道:“陛下,牵强的证据是无法将人定罪的。您还是找足了证据,再将我定罪吧!”言罢,拂袖而去。
高纬见状,不禁心生懊恼,暗骂自己糊涂,怎么会怀疑到冯小怜身上!
但同时她也纳闷,如果不是冯小怜,那刺杀陆令萱的人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