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不觉得,这里真的有点不对劲。
我之前啊,巡这边的时候,听到一些很奇怪的声音。”
朱生武摸了摸手臂,只是说了开头,他手臂上就已经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所幸今晚上好像还挺正常,没有那奇怪的叹气声,又有老郝陪着,让他胆子也大了不少。
“什么——声音啊?”
问询声再度后面传来。
老迈,沙哑,迟缓。
朱生武有点犹豫了,街上空落落的,月光又惨又白,道上两人的影子拉了老长。
此情此景,他心里真有点怕。
“什么——声音啊?”
老郝又问了一次,还是拉长低哑的嗓音,有点像是背夫上山的时候在喊号子。
朱生武转头瞥了一眼。
老郝正佝着身子埋低脑袋走路,手无力地乍着,手上的锣也跟着一垂一点,好几次都快挨到地上了。
看着很没精神。
“我说你遭风寒了不也去看看,嗓子坏了吧。”
朱生武咧了咧嘴,有些不高兴老郝的固执。
老人就是算不明白帐,总想省那点药钱做什么?
明儿下了值还是带老郝去找郎中抓两副药吧。
朱生武这样想着,随即清了清嗓子,决定还是要讲出来。
老憋在心里,容易把自己吓出病。
“其实就是...”
他本想大声地说出来,好壮一壮胆,可话一出口就不由自主地一溜烟往下拐,变成了蚊子哼哼:
“咳,就是,就是....”
朱生武做贼似瞟了几眼四周,脖子也缩起来,脸上再度浮出几分惊惧。
他手指屈着比划了两下:
“是那种...指甲刮木板子的声音,又尖又利的,听得人脚底板打颤。”
朱生武说着说着觉得喉咙更紧了,咽了口唾沫,嗓子压得更低:
“我最近路过这一片儿的时候老听到,老听到,真的!
老郝,我没和你说笑话,也不是要吓你,我自己都他娘的吓得够呛。
那声音就像在你耳朵边一样,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一会儿又跑到后边去了!
你去找又根本找不到到底在哪!
真是邪了门儿了嘿,你说这旁边是个义庄,是不是里头真有什么东西,
我想着吧,要是再听到我就去找...”
这种事一说起来就有点收不住,朱生武絮絮叨叨地讲着,逐渐有些兴奋,余光却忽然瞥见身后,
老郝佝着的影子已经抬起头。
“你说的声音,是——这样吗?”
那老迈的声音在问他。
喀...
喀......
喀............
指甲刮擦木板的声音,一声一声的在他身后响起。
迟缓,尖锐,像是一把刀在神经上面反复刮擦。
距离极近,就在后脑勺的地方。
心脏在这一刻猛地被人攥紧似的。
空气瞬时凝固。
朱生武一瞬脸色惨白,浑身僵直,嘴唇也哆嗦起来。
他打了可能有好几息的摆子,才从一片空白的脑子里组织出一句稍微完整的话来:
“老老老老郝,别别别这这样吓吓........”
脖子也像是僵住了,硬得就是块石头,根本回不了一点头。
但朱生武的余光,瞥见那瘦小佝偻的影子就在自己身后,在青石板上晃着晃着。
一点点地,靠近自己。
“嗬,嗬,嗬.....”
沙哑沉重的笑声响起,死气沉沉鬼气森森,透着老人特有的滞缓黏腻,像喉咙里卡了一口浓痰。
让人作呕的腐臭味道随着笑声从后脖子一股股吹来。
朱生武腿一颤,下半身霎时散开一片湿热的味道。
黄水滴答,顺着脚脖子淌了一地。
恐惧像是钩子,一点点拽着他的头皮往上爬。
影子越来越近,腐臭的味道像是一堵墙从后面推上来,将他紧紧环抱其中。
朱生武的嘴巴以极小幅度僵硬开合,他拼命地在心里对自己大吼起来:
动....
动啊!
你快动啊!!
那张脸上五官抽搐着狰狞着,可身体却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术似的。
每一根肌肉,每一寸皮肤都像是栓了千斤重的物件,根本不听使唤。
一只遍布尸斑的枯手从后方阴影中伸出,带着好整以暇的味道,摸上他的脖子。
黑而弯曲的指甲刮擦脸颊,五道尖利的质感在皮肤上滑过。
顿时皮开肉绽。
冒着热汽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朱生武站得笔直,一动不动,面容呆滞,像是已经死了。
长长的指甲如五根黑瘦枯枝,反复张开又合拢,带着戏谑的味道,如面罩一般盖住朱生武颤抖的脸。
盖住那双眼泪夺眶而出的眼睛。
“年轻真好啊.....”
那老迈的嗓音在悠然叹息,却透着一股并不满足的缺憾感。
指甲贪婪地吮吸鲜血,像是抽水机一样,朱生武的皮肉迅速垮塌下去。
但普通人的鲜血只能解一时之渴,却会挑动出他更大更疯狂的渴望。
老娘,媳妇儿,闺女......朱生武嘴唇颤抖。
两道清泪霎时淌落,淌过已皱缩在一起的脸皮。
身体很麻很痒,渐渐的那种麻痒又融合成了一种冷冰冰的麻木。
像块无限扩张的幕布一样紧紧包裹住了他。
意识在飞速涣散。
眼前迅速变黑,耳边嗡嗡一片,手脚重得像是灌满了铅水,迅速失去知觉。
他的脑中闪过一个头发花白,和蔼却有点小气也容易生气的乡下老妇人。
那是他的老娘,一生与人为善,总是臭着脸骂他毛头小子,最后也好福气地死在炕上。
安详而无憾。
他跑了整整二十里地,找最好的木材亲自打了具最好的棺材,又带着自家女人一铲一铲地亲手将老娘埋进黄土。
可是......
怎么会这样,我没做过坏事。
眼泪鼻涕一起汹涌而出,混着热腾腾的血液一起淌下。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朱生武用尽力气,拼命想抓住那些他视若珍宝的回忆。
可愈发迟钝的思维根本抓不住闪烁的幻光。
一切都在飞速抽离。
他哽咽起来,可表现出来的只是眼皮轻颤。
眼尾的泪痕也已经被那长而弯曲的指甲吸收得干干净净。
身后的那只僵尸不想放过任何一点可吸收的水分。
朱生武的脸皮飞速干缩下去,只是短短几息,就像是在已经沙漠中暴晒过一百年。
干枯的眼珠子像是紧缩的两颗葡萄,连着几根垮掉的黄色筋膜挂在眼眶下面。
死前一刻,他只想起了家里胖婆娘的白肚皮。
温温热热,似条柔软棉被。
他每日当值回去,都得抱着媳妇儿先洗个奢侈的热水澡,再抱着媳妇儿回到床上,在肚皮上打几个滚才觉得舒坦。
此时她好像就站在灶台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丝面,
正扶着肚子冲自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