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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死回生

当时离饭点还早,而我也对这个话题意犹未尽,他的提议正合我意。

花鸟协会旁的坝坝茶摊就在不远处,因其观赏江景的绝佳视野,自然成了我们的不二之选。茶摊所在的那片空地上,榕树枝繁叶茂,夕阳透过树丫以及树叶间的间隙将余晖洒在青石板上,形成一条条不规则的金黄色带子。青砖砌成树坛,遛鸟的大爷们三五成群地坐在坛子上,鸟笼或在手中,或悬挂于树枝,而笼中的鸟儿百啭千啼,好像在挽留着初秋即将逝去的生机。

我们刚落座,便有一拨从我们身边走过的女子时不时回头望向他,见此情景,我不得不怀疑他临近四十岁才结婚是因为迷恋万紫千红,而不愿早早将身心都交于某一特定的人。

“我知道你不待见那些想寻短见的人?”他点了茶后说道。

“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独自了结,我佩服他们的勇气;在人群面前犹犹豫豫嘛……”话音刚落,我便咧着半边嘴笑了出来。我说这句话时一直盯着他,而我的笑容没有声音,他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深长意味。

“你认为刚才那小子是懦夫?”

“不然呢?想活,他不敢面对困难;想死,又没有勇气决绝地了断。”

“也许,你经历过那种信念崩溃的痛苦,就会对他们的行为多一份宽容。”

“你经历过?”

“是的。”

于是,他将一段在心中积郁了二十多年的经历告诉了我。

王健强童年不幸,靠着金庸、古龙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陪伴长大。那些书中脸谱化的人物教会了他怎么做人、怎么对待爱情,也铸就了他少年时期的人生期望:成为一个完美的人,遇到一个完美的伴侣,拥有一段完美的人生。随着年岁渐长,他知道现实不同于书中描绘的世界,他也不可能如书中主角那般拥有让他得以逆天开挂的机缘。他的幻想逐渐退化,他的追求也逐渐具有实现的可能。但是,鉴于对自己容颜和智商的自信,骨子里或多或少还是带有一点完美主义的痕迹。

他有高尚的道德情操、自律的生活习惯、浓烈的家国情怀。经过高中三年的勤学苦练,他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选了一个极度喜欢却又极度冷门的专业。不出所料,在校园里,他遇到了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人。

“从我见她第一眼起,就觉得她是我这一生奋斗的动力。”提到她时,他的眼神先泛出光芒,随即又显得失落。

那个女孩高挑、纤瘦,秀发乌黑浓密,脸庞端庄清秀,而她出众的颜值并不能掩盖其横溢的才华。对于怀春且雄心勃勃的少年而言,她具有不可抵挡的诱惑力。而在相恋的二十来个月里,他可谓是所有男生艳羡、钦佩的对象。

“当初,我一度认为我的爱情也会如小说中那般矢志不渝。”他望向远处,明显在追忆过去。

美好的恋情在最浓烈时戛然而止,我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但我仍然忍不住向他询问他们分手的原因。

“她说她父母不同意。”

“为何?”

“临近毕业时,我奔波大半年亦无法找到一份哪怕稍微像样一点儿的工作。”他笑了一笑,“我入校时以为,就算我专业不够好,我也不愁就业。不知我当初哪儿来的自信。”

他女友离去时表现出的果断与决绝并不令我惊讶,毕竟在我看来,对方的父母也许压根就不知道他的存在。一想到他曾幻想他们的感情会“矢志不渝”,我就感到好笑又心酸。

“离校未就业确实让我颜面无存、备受打击,但这与失去她的痛苦相比,可谓云泥之别。”

“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那倒不是。虽然当时有明显的心碎的感觉,但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提醒我:郭靖的初恋是华筝,令狐冲的初恋是小师妹,还有狄云、阿飞、张无忌……”

我不知道就业和爱情同时失利的痛苦令他神情恍惚了多久,但可以肯定的是,打击再一次降临时,先前的愁闷仍然浓郁。当时他带着剩余不多的奖学金回到老家,刚租房住下没多久,房中就发生了两次盗窃,经济压力陡增。虽然房东太太明里暗里表示与他合租的女子不是能管住自己手脚的人,但他实在不愿以太多恶意去揣测一位家境娘好、即将临盆的同龄人,便就此跳过此事,不再纠结。在找工作方面,他将对薪资和岗位的期望一降再降,但老家就业市场的残酷仍然刷新了他的认知。他一次又一次地投递简历,却一遍又一遍地被拒绝。当然,他不是没有获得过面试的机会。有一次,有一所职中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试讲,但讲授的是一门与他专业几乎不沾边的课程,由于未曾有类似的说课经验,也未曾接受过专业培训,讲台上的他虽然与在大学课堂里随堂汇报、展示时一样滔滔不绝,但校方还是以与学生互动不足为由婉拒了他。还有一次,在应聘一家国际连锁餐饮店的储备经理时,他顺利通过了一面二面,甚至被安排到店里试用了几天,但最终却卡在了最后的排班测试上。在这两段经历中,他所见识到的“人情世故”令他震惊。

“那些人谄媚和看不起人的嘴脸让我想吐,但现在我早都习以为常了。”他一脸无所谓,但听得出来他当时确实无所适从。“他们喜欢表示自己可以在别处挣高得多的工资,可偏偏又选择了当前那份他们满心抱怨的工作。当然,他们也喜欢炫耀某个亲戚有多么了不起。”

如果说先前见识到的职场人士至少还能保持明面上的体面,那么他在一次成功的入职经历中便体会到了何为群魔乱舞。当时,他进的是一个始终在人才市场招人的培训机构,从事的工作内容与那些学历比他低两三个层级的同事并没有什么不同。在那里,平级之间的矛盾没有丝毫遮掩,上级对下级的人格没有丝毫尊重;而在面对顾客或者潜在顾客时,那些“面目狰狞”的人又能表现得谦卑真诚、平易近人。王健强难以运用那些他自己都不相信的销售话术,而那激情狂热的企业文化总会给他一种置身于传销窝点的错觉。于是,在坚持了三天过后,他直接逃离了那个与自己性格完全不合的岗位。

为工作而奔波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个多月,来自亲朋故旧的奚落越来越多,而曾经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也变得越来越不耐烦,理解和鼓励变成了责难,甚至是讽刺、挖苦。在这般境况下,他终于将自己的骄傲踩在了泥里,从内心深处承认了自己根本就不优秀的事实。如果他就此觉得自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他都不会为焦虑症所累。不幸的是,他对自己的定义从一个极端滑向了另一个极端。在他离开学校之后,他再也没有听人谈论过梦想、贡献、价值,取而代之的只是挣钱、生活以及玩乐。他认识到,社会本就是这么现实,然而他当初却选择了一种理想化的应对方式,这使得他在过去的几年里都在朝着错误的方向努力,越勤奋,浪费的时间和精力就越多,错得也就越离谱,最终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他从心里否认了自己求学的经历,觉得自己成了百无一用的书呆子,既没获得足以支撑自己成为白领的学识,又白白浪费了本可以如辍学的发小们一样进厂打工、学技术的光阴。文无理事之才,武无缚鸡之力。他逐渐觉得自己比不上街头那些为生活奔波的人,哪怕是流动摊贩,是摩的司机,因为他们都能养活自己。在他看来,自己就是一个笑话,当初的完美主义犹如一个巨大的巴掌,一遍遍地扇在脸上。他甚至开始觉得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将他看作是一只可以猎食的羔羊,因为就连给他确诊焦虑症的医生(莆田系的,当时他还不了解莆田系这个概念)为了诱导他花钱也“不小心”给了他一张抑郁症的病例,而他求助的心理咨询师收了费后却给不出任何专业、有效的建议。更糟糕的是,各种各样消极的想法汇集在他心头,逐渐引起了生理上的反应:后背发凉,出现幻听,整夜整夜地失眠,思维变得越来越迟钝。他体会不到一丁点儿人生的乐趣,找不到一丁点儿生活应该继续的理由。

“我每时每刻都昏昏沉沉的,脑袋犹如灌了铅,感觉就像高烧不退一样。”他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耳边时不时响起一种尖利的声音,有点像是某种昆虫的叫声,比如压低了振幅的蝉鸣。”

王健强就这般独自在那种心理状态下扛了一个多月,最终,他的脑海中冒出了那个让他发怵的念头:以死来解脱。这个念头生了根发了芽后,不断成长,逐渐与心中残存的理智分庭抗礼,甚至一度占据上风。

“我曾坐在房间的窗台上长达2个小时,想象从那儿栽下去是什么感觉。”

“为何没跳呢?”我笑着问。

“就这么死了不甘心,”他笑了笑,“但当时觉得这可能就是唯一的解脱之道了。”

我很难将他和当初那个沮丧、绝望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于是,便接着向他追问他是怎么走出那个低谷的。

“我的理智告诉我,我必需有所行动,于是我挣扎着继续找事做。但我知道,任何需要动脑的事我都干不了,所以我将关注点放到了体力活上。万幸,我在一个开粮油副食店的个体户那儿找到了一个送卸货的工作。刚开始,我每天仍然感觉思绪模糊、精神萎靡,但身体的劳累让我得以将注意力从那些让我纠结、痛苦的事情上转移。当然,这不是一蹴而就的。更关键的一点,不管是不是吃糠喝稀,我毕竟能养活自己了,这多少让我对自己的评价有所改观。就这样,我每天把自己累得半死,而我的精神状态却越来越好,思维也越来越敏锐,时间一长,一切就都恢复了正常。”

我本以为他康复的过程一定很难,但从他的描述来看,似乎并无那些艰苦卓绝的桥段。他显然注意到了我颇感意外的神情。

“想不到吧?我从生不如死的状态中走出来会这么容易。”

“你的焦虑症后来复发过吗?”

“应该算是没有。”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其实我并不认为它真的消失了,因为这些年我偶尔还会再次体会到那种感觉,只不过,那些都只是一刹那的事儿。所以,只要思绪一闲下来,我就喜欢干些体力活。说实话,我怕那种恐怖的精神状态会再次持续,但就算如此,我也肯定不会再有那种想法,因为我坚信:我走得出来。”

我很想说,他当初那种状态就是缺少挫折所致,但话到嘴边,忍住了。我猜想他这些年来可能一直都在努力让自己打心底相信当初的表现并非是因为懦弱,而他告诉我这一切,虽然想听听我究竟是怎么看的,但潜意识里肯定更加希望我能给出一个有助于减少内心屈辱感的评价。

“经历了这么多打击,奔溃到这种程度,还能自行振作起来并走到今天这一步,你算得上一个传奇。”因担心会显得太刻意了,进而适得其反,我不敢直接提到“懦弱”二字并加以否定。

“‘传奇’两个字马屁味儿十足。”他咯咯笑了起来。“说了这么多,只想表达一点:很多时候,对于企图自杀的人而言,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听了他的话,我叹了一口气,然后举起茶杯敬他,以对他的经历表示理解,对自己的偏见表示抱歉,也对他自我救赎的行为表示敬佩。

还没放下茶杯,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疑问。

“你真的还救过一个女孩?”

“那当然,我从不说谎。”

“你可是给刚才那小子保证过要介绍给他认识的。”我不自觉笑了起来,“那小子多半理解成你要安排他们相亲了。”

“他可是被人拉下来的。”

“假如他是主动下来的呢?”

“想得美!我那是事急从权。当然他如果真的要我兑现承诺,我会告诉他女孩给我反馈说她刚刚脱单……这总不能怨我了吧?”他的笑容颇具深意,眼神给人一种自鸣得意的感觉。“我说过,她现在过得非常幸福。”

愣了一两秒后,我瞬间恍然大悟。我先大骂他畜生、禽兽、不要脸,但随后就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缠着他跟我讲讲他是怎么做到“一树梨花压海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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