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杵着头望进病房内部的时候卫生间的门却开了,从里边走出一位穿着横向条纹的中年人,一嘴的白色胡子爬满了半张脸,嘴唇呈现黑紫色。
直至他走到病床前,桂子才终于看清楚他的面容。同样的国字脸,却有长长的尖下巴,倒似一个“于”字。额头上的纹路十分清晰,像田头地垄层层叠起的泥沼,也像半山腰处逐级堆叠的梯田,又好似戈壁滩里狂风刮起的层层沙流,一层一层地覆盖在宽广的额头上。标准的中分脑袋上已遍布了银丝,后脑勺却如一片洼地深深凹陷。
他的鹰钩鼻上高高垄起的鼻骨如骆驼垄起的双峰,一个高峰后还接了另外一个。
桂子轻轻敲了门。他便抬眼望着门口的玻璃片,看见一身的白色长大褂,起身从床头走进,随即开了门。
一声喀哒之后门口打开来,待桂子双脚进入后又迅速合上了。
你好,我是新来的医生李金桂。
病人却冷冷转身坐回了床上,紧接着把手掌心朝上指了指木质的沙发椅,一个蜡黄色的木节凝成的眼睛不偏不倚正在抵在桂子的后背上,咯得桂子有些难受,总觉得身后有个眼睛在直勾勾盯着自己,导致他的脊背有些发凉。
有些尴尬地拧了几下腰,借助坐姿巧妙躲避开了木节,手脚却又慌得不知道如何摆放。索性双脚并拢,左手揣进兜里,右手却按在了把手上。惴惴不安坐下后,却低头看见皮鞋上有一滩污泥,想用手擦拭却觉有失医生的颜面,于是内心的不安情绪似乎加重了几分。连带呼吸都有些失控,直至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后,总算把内心翻腾的沸水压制下去。
病人起先并不开口,从银色的床头柜抽出一本书帖,是梁诗正的《十宫帖》,上面的小字密密麻麻堆了一页纸。
又从抽屉内拿出文房四宝,单手搭在柜子面,慢慢悠悠临习,眼睛从并未朝柜子看过一眼。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他一开口便让桂子愣住了,明明刚刚才介绍过的事情好像如风一般消散了,只留下一件活脱脱的白大褂才引起他的兴趣。桂子觉得似在拜访领导,或者在病人的家中做客,分不清这里的主客都是谁了。
“刘金桂!”
病人头都没有转动,脖颈处的几块赘肉叠在一起层层绕上后脑勺,几根发丝杂乱得像几枚针交错到了一块。有些像集市上售卖的五花肉,一层层质感各不相同。
“我叫廖恒河!”
桂子听得名字想起科室内挂的《阳光普照》四个大字,才意识原来良民说的竟是另外一层含义。脑海里不禁疑问起这“廖恒河”和“薛仁贵”是什么样的一种关系。直至廖恒河在纸上写下几个小字,才觉察这是一位深有功底的书法家,几个临摹字迹几乎与书帖难分一二。
廖恒河问:“你是有什么想问的吗?”
桂子望着他稳稳扎在床上的书写动作,好像一尊佛像,心中犯了嘀咕,料定这是一个难于交流的角色,索性投其所好,攀谈了书法,“科室里边的大字是你写的吗?”
答:“是的。”
“为什么是阳光普照呢?”
廖恒河抬头定了定神,舌头在嘴里砸吧出声音,斜视着天花板仔细思索。
天花上方挂着的一盏水晶吊灯环成圆形。一颗颗叶片形的玻璃围绕成一圈,由内至外逐步散开,如佛像下方的莲花底座,上方的烛台形座上接了亮黄色的灯泡,照在天花上显出一圈复杂的光圈。天花上的光线反射到房间内部,把深绿色的瓷砖染成了另外的色相。
“为什么呢?”廖恒河似乎记得不太清楚,两颗眼珠子定定盯住天花斜上方的吊灯,喃喃自语。
他显然记忆不太好,思索了一会竟然如雕塑一般坐定了。
“你为什么叫廖恒河呢?”
桂子的提问显然是在引起话题,可是廖恒河却深陷在思绪中没有醒来。
良久以后眼珠子动了,脖颈处的赘肉微微垄起,脑袋轻轻撇了一下,才说道:“你知道恒河吗?”
桂子问:“是指天上的恒河吗?”
“不是,印度的恒河!”
桂子抬头望了吊灯,终于反映过来他为何望住光线倒不动了,便追问:“是有什么故事吗?”
“印度把他们的恒河叫做母亲河!”
桂子点头答道:“我们也有黄河。”
“可是他们说恒河水是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