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多谢你了。”辰桀勉强挤出来几个字,可是本就沙哑的声音有气无力起来,活像临死的老乌鸦。
李昆勉强把眉头打开,在一旁坐下来:“你得谢你自己,亏得你被那老头一刀捅穿胸口还没死,真是个奇迹。”
辰桀已经没力气说话了,原本他醒的时候手臂还没多疼的,现在却疼了起来,凉凉的胸口也一阵一阵地灼痛,像是要代替他的嘴来呼吸。
“你就再坚持会儿吧,马车估计快到了,会有大夫一起来的,要是死在现在可有些可惜了。”辰桀听着李昆说着话,他却听不太清晰,因为耳根处在嗡嗡地吵闹着,身下的残砾也又冰冷又硌人,给他一种能死了的错觉,不过他眼角的余光却瞟到了另一边的江不仪。
江不仪站着的位置大约是妖巡府原本的大门的地方,不过现在是连个门槛子都见不着了。他看着前边放着的三具尸体,狐狸面具斜着别在头上。
三具尸体两具都很新鲜,一具要老一些,不出意外地三颗头颅正摆在他们身体的上方。这三颗头颅两颗都只能看见红淋淋的血肉,唯一一个稍微完好的是那个女子头颅。
太阳完全升了起来,灼目的太阳尽情散发着他的光与热,映照在红淋淋的头颅上,看起来更加的鲜艳起来。
栖凤镇外的冷清的山路上,中年县令捂着肚子一瘸一拐地走着。在他的小腹处,一截细木深深地刺了进去,鲜红的血液顺着木头与衣襟滴答下来,在刚被大雨洗净的山路上留下一串断断续续的血迹。
柳奇生几乎是挣扎着走的,他每走一步,内脏与木棍摩擦的感觉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莫名地想起了年节时见过的胸口碎大石的杂耍,那感觉应该跟他现在差不多,只不过这块大石是碎在他肚子上罢了。湿漉漉的衣服紧巴巴地黏在他的身上,让他看起来活像个志怪小说里落难的书生,在等着哪里来的女妖来留下一段风流故事。
漆黑的乌云散开时,柳奇生仿佛看见了莫名的阳光,照得他浑身发疼,明明天色尚还昏暗,连太阳的影子都见不着。他的腿肚子直抽筋,再难支撑起中年发福的身体,视线发黑间一头栽倒在一旁的蒿草里,幸好旁边不是被杂草掩盖着的山坎。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是睁着的,却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任他怎么转动眼珠子都找不到一丝光亮。他试图多呼吸几口雨后清新的空气站起来,但空气清新是清新,也冷得令人发指,让他不由得咳嗽起来,本就黢黑的视野变得更黑茫茫。
“你这模样看起来真凄惨,不过还是滑稽更多。”说来奇怪,明明柳奇生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声音却能听得清清楚楚,甚至比平时还要清晰。
柳奇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嘿嘿地发笑起来,伸手在面前的虚空中乱抓着,在郭七的视角看来简直就像一个临死的人在神志不清地发疯。
“要不我还是给你一个痛快,反正你现在大概什么都没有了,不过今天晌午你的通缉令就会在关西道到处飞吧。”郭七这么说着,但还是把柳奇生从蒿草丛里扯出来放在了黑虎背上,撕开柳奇生肚子上的衣服洒下白色的药粉,疼得落难书生刚咧开的嘴角抽搐起来。
“哈哈,这破县令老子终于不用当啦,那见鬼的燕王府,终于可以……”话才说了一半,柳奇生肆意的笑就狰狞起来,郭七毫不留情地把刺进他肚子里的细木取了出来,洒上另一种药粉包扎好,丝毫不管柳奇生几乎疼得想死。
站在黑虎前身上的老者深深地看了眼半死不活的中年书生,终究什么话也没说。一阵腥风扫过,三人一虎都不见了踪影。
略微摇晃的马车内,辰桀沉默地看着后方,跟在他们后面的马车里,是与他朝夕相处的三个同伴的尸体。
他自己也几乎被包成了粽子,他抬起双手——原本双手的位置,整个右小臂已经不翼而飞,不过好歹左手还留下了手掌,只不过少了几根手指而已。在他那晚被老千面人一刀穿胸时,他死命握住了老者的长刀,想拼命给海威夺得攻击的机会。但事情并不太如他愿,老者抽出长刀时,削下了他左手的所有手指,顺带着斩断了他的右臂。同时老者顺便砍下的,还有粗犷汉子的脑袋。
在他的对面,江不仪闭着眼睛安静地坐着,李昆在车夫的旁边担任着警卫的职责。
“你以后就担任新人们的教谕如何。”这句话听起来并不像在征求意见,至少不像个疑问,要不是车厢里没有别人,辰桀还以为江不仪不是在跟他说话。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现在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死掉都不奇怪吧。”辰桀并未掩饰脸上的苦涩,他不止是失去了双手,胸内也可以预见会落下病根,以后的生活注定时时需要别人照料,对于他这种有自己的骄傲的人来说,几乎比死还要难过。
“这次的事件确实出乎了我的意料,我之后会替你找寻治疗的方法,还是有一些机会的。”江不仪看着眼前这个失意的男人,他耷拉着脑袋,像是一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这种事就不必了,且不说能重生断肢的宝物多么难找,就算找到了也不该用在我这种人身上。”辰桀本能地想摆摆手,才发现他已无手可摆,只能作罢。“只不过他们走得有点太快了,我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辰桀的目光还是没从后面跟着的马车上移开。
“我只是在想,他们的牺牲真的有价值吗?如果是您的话,应该有办法救下他们的吧。”这不怪辰桀多想,只是原本半月之前,他还是个风光的地级令使,有三个很靠谱的同伴,陪着他多次出入险境,会开玩笑地叫他‘阿辰’打趣他。
“对不起,我多言了,这次要不是您接手这件案子,恐怕我们只会全军覆没吧。”辰桀还是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后方的马车上移开。
“你觉得我们与妖之间是什么关系?”江不仪忽然来了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让辰桀一阵愕然,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十四年前的事你应该了解过吧。”江不仪忽然又提及了一件辰桀始料未及的事情,但他不用想也知道指的是哪件事,那应该是对面这个男人成为捉妖人的契机。但江不仪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几乎让他的认知翻转过来。
“当年屠掉栖凤镇的不是千面人,而是燕王府与我们妖令司。”看着辰桀并未打断他,江不仪继续道:“这涉及到另一件事,其中细节不便多说,你只需要知道起因是妖族当时联合起来,以千面人为手从我们这里夺走了某样东西就足够了。”
“那件东西非常重要,几乎演变成人妖大战,妖族的态度非常坚决,甚至宁愿难得的统合起来发动战争。当时妖令司还处于一片混沌的状态,说白了就是实力与话语权都不够,人类一度陷入困境。但是,有个男人凭一己之力改变了这个局面。”江不仪顿了顿,脸上的神色连辰桀都能看得出来古怪。
“他只身‘拜访’了几大妖族的聚集地,杀得没有妖敢出来说一个‘不’字,事实上,有好几个妖族都是他一人一刀屠掉的。就这样,他一人打散了整个妖族的联合。于是,妖族与我们设下了这样一个赌约。”
“千面人一族化整为零,分散进入栖凤镇,混入普通人的生活中。赌约为:那件东西就在栖凤镇中的某个千面人身上,只要能杀掉他,就能夺回那件物品,我们只有一天时间。无论事件结果如何,人与妖双方都不得再有任何追究。当然前提是,那个男人不再参与这件事。”
“在燕王府与妖令司联合包围了整个栖凤镇时,十数名大妖来到妖令司前对峙,他们都是妖族中真正的王者,冲天的妖气震慑了整个京都。而与他们对峙的,只有那个躺在妖令司门外藤椅上的男人。”
江不仪的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在说一件小事,但在辰桀听来,无异于惊涛骇浪,下方有着暗流涌动。他都能想象得出,一个男人噙着不屑的笑容,躺在妖令司的门外,就像是在对待一群孩童,然而面前是一群在妖族内称王作祖的大妖。
“于是司内做出了决策,他们决定。”江不仪仿佛叹了口气。
“杀掉栖凤镇与镇忧山上所有的人或妖。”
辰桀生硬的咽下一口唾沫,仿佛是在咽下一块灼红的铁块:“结果呢?”
“我们失败了,没能找到那件东西。在天亮之前,那些大妖也分别离开了。”
“怎么会?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辰桀很是急切,“整个小镇,数千人的牺牲,最后只换来这样一个结果?”
“当晚有个千面人一人一刀杀退了所有捉妖人,没有人能拦得住他。”江不仪的回答异常简洁。
“难道是……他?”辰桀很是难以置信。
然而江不仪点了点头。
辰桀颓然。
“在这件事之前,人与妖之间尚且可以算得上和睦,这件事过后,就不可能再如往常。随着诛妖令的落布,人与妖之间随时爆发战争都不奇怪。”
辰桀发现江不仪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深处的深邃与冰冷让他根本没有勇气把视线错开。
“整个栖凤镇的牺牲都没有意义,申吾他们的牺牲也毫无价值可言,人与妖之间何时战争、何时和平都是乱数。在这场战斗中,只有生存才是最终的价值,死掉之后都是一场空,甚至都不一定会有人来缅怀你。我最讨厌‘牺牲’二字,死了就是死了,不会为人称道。你若是真的在意‘价值’,那就拼命活下去吧。”
辰桀在那双眼睛里仿佛看到了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