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星期一,秦时月正式来到皇恩楼三楼县保安团团部上班。
进了办公室,他先是在窗口驻足,望了一会近处的江流和远山,然后将公文包放于办公桌上,双拳顶在桌面,坚持了几分钟,然后又略挽衣袖,趴在地上,分别以拳和十指抵地,连续做了100个俯卧撑。
秦时月多年来都有晨练的习惯,由于昨晚睡迟了,又早起到了单位,所以没有晨练,这会见缝插针地补一补。
爱上运动,是他上学以后养成的习惯。
小时在庙下老家,他见乡亲们的生活全靠肩挑手提,用的是蛮力,拼的是身体,所以一旦失去健康,就失去了基本的生存能力。
隔壁的大房子里,有一个中年人,胡子都白了,整天拖着沉重的双脚,抖着身体和四肢走路,有时把口水都抖出来了。
大人小孩都称他为“鞑子”。
小孩们还会悄悄地跟在“鞑子”后面,像猴子一般挤眉弄眼地抖着四肢学他的走相。
这一幕,深深地烙印在秦时月幼小的心灵,告诉他:身体不好了,自己吃苦头不说,还会多么地丢人,多么地被人嫌弃。
反过来,那些男子汉挑担抬杠时威风凛凛的样子,以及劳作时强壮的身体,也给他深刻的印象。
这身体,包括隆起的胸肌,肌肉饱绽的手臂,粗壮的四肢……连水塘沐浴洗澡时,钩刀柄一样晃荡的男根,都让秦时月好生羡慕。
回到家里,他会摸摸自己平坦的胸脯和肉肉的肚子,感到失望。有时还会拨拉几下裤裆里软不拉几的小麻雀,总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大人那东西可以神气得跟小炮弹一样,而自己的怎么看都是一粒尖屁股的小螺蛳呢?
思考的结果是:他得想办法让自己强大起来,从胸脯到裤裆,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部分。
于是,上小学起,时月就开始按照自己的方式实施他的“强大”计划:
用火炭或大人丢弃的粉笔头在地面画上格子,一格两格地跳,练跳远。渐渐的就能跳上三格,后来是四格、五格。
弄来两张小板凳,上面横着架一根篾条,练跳高。后来小板凳变成半高凳,再后来就成了长凳,再后来长凳立起来了,到后来上面再搁上一张小凳子。
在菜园里的楝树、枇杷树上练爬树,滑下来再爬,一直到能爬上树枝为止。
在门前的石头院墙上往菜地里跳,从山坡上往下面的泥地里跳,练胆子。从高高的石坎上往软软的番薯地里。
三四米的高差,让他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而跃在空中时,又激动得无比自豪。
许多年以后,他还能回忆起那种衣服下摆被气流掀起后小肚皮上凉凉的感觉,还有耳边呼呼的风声……
在这样没有师傅指导的盲修瞎练之下,中学时的秦时月虽然没有练出多少功夫,但四肢特别粗壮,腹肌也早早地显现出来。
弹跳力则特别好,走起路来,脚下像装着两只弹簧一样轻松自如。
秦时月刚起身在脸盆里洗完手,就听有人在门口喊“报告”。
秦时月应答着让人进来。
却见一个矮胖者,身高一米五几,肚皮像只麻袋一样鼓着,皮带像戏文台上官员的玉带,在肚脐下坠着。而双腿呢,又细得像两根麻花,跟只竖直的老菱一样支在门口。
来人自称姓马,是保安团的秘书科科长兼团长的副官。
“哦,原来是马科长,以后还请多多关照。”秦时月礼貌地说。
在国军阵营,正团以上的军官可以配副官。但副官的级别要比他服务的军事长官起码低三级。也就是说,马副官最多只是正连级。但他秘书科长的级别又是正营级,所以秦时月按较高的职务称呼他。
一般而言,秘书科是一个单位核心的科室,科长的人选一般都是年富力强者,譬如说昨天碰到的金不换,就比较合适。故而眼前这个老菱一样的中年人,让秦时月感到很是意外。
可他既是秘书科长,又兼了副官一职,可见与团长的关系非同一般。
“哪里,哪里,以后马某还得仰仗秦团长多多关照才是!” 马科长点头哈腰,满脸堆笑。他一笑,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黑牙齿。
接下去,马科长昂首挺胸吊着个嗓门大声说:“秦团长,庄团长让你过去一下。”话音刚落,一股烟草的霉味就从他口腔直奔秦时月。
一个“让”字,足以提醒秦时月,他在这里仍然是个“做小的”,上面还有个“老大”。
秦时月醒了醒鼻,看看马肚皮朝天的模样,心想,吃什么呢,胖成这样。再说,不训练么?
他也不是不允许人家胖,而是希望不要是这样的“肥胖”——细手细脚大肚子,站起来像只企鹅,躺下去像只海豹。
这保安团毕竟是准军事机构,经常会有军事行动。那么,太胖了,还怎么“行动”?
再说,胖了,对身体也不利。
胖不要紧,但要像鲁智深那样,不光肚子大,胳膊腿也要壮,能倒拔垂杨柳,甚至像西楚霸王项羽一样力拔山兮气盖世……
他没再多想,只是纠正马科长说:“不是秦团长,而是秦副团长。”
他素来是个严谨的人,又是军校和行伍出身,凡事讲规矩,求完美,不允许出一点差错。
他自己这样,希望下属也是这样。
“是的,秦团长。不过,我们都这样叫的。”马科长笑笑说。
“是吗?”秦时月扬了扬眉,“那不是正副不分,一样大了么?”
在军队,军令如山倒,官大一级压死人。
“是的,秦团,”马科长说,“我们下面就是正副不分的,哈哈哈。”
秦时月听了差点昏倒。
说话间,已来到团长办公室。
这是东边套,面积要比秦时月的中套大一倍,且东、南两面都开有木格窗。
一张比寻常办公桌大好多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个圆头圆脑圆身子的中年汉子,圆圆的一双眼睛,不大,却透着一份和气。
连手中拿着的那根雪茄,都是圆圆的,粗粗的,要不是那一身军服,俨然就是一名乡间土豪的模样。
此人就是秦时月的顶头上司——国民党秦梦县保安团团长庄厚德。
他身后的背景墙上,有一幅“天下为公”的行书横幅。
这幅字,很多人要么不挂,要挂,便是孙中山的手书。
只是眼前的这四个字却并非中山先生的手迹,而且挂得太高了,几乎要接近天花板了。
秦时月爱好书法。
除了少年时练基本功时写过楷书和隶书,他一直偏爱行草书。
他喜欢书法,主要是喜欢字形、笔法与章法当中那种变化无穷的美,至于一撇一捺当中所包含的劲力,则在其次。
中年人放下手中的雪茄,站起来跟秦时月握手,个子竟然比秦时月还要高半个头。
尽管肚子也不小,但由于身材高大,看上去并不显胖,而是十分高大魁梧,很有男子汉的气概。
“秦团长在看字吧?写得怎么样?”庄厚德笑笑说,双眼含笑地看着他,双手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那眼光,还是挺温和的。
他也称自己为“团长”,看来这个“团长”他是当定了。秦时月想。
秦时月一点都不会蒙人,也不愿意蒙人,于是照实说了:“字不错,结构稳,字形漂亮,只是侧锋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