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落村是壶溪西岸一个不起眼的小村,隐在一处山坳里。
山坳口子上就是清亮的壶溪。
壶溪流到这里,在一座小山上一撞,一分为二。
被小山分流的壶溪,一左一右一东一西环绕着山体,很像水壶壶身的主体部分,因此此地被当地人称作壶肚,实在甚为形象。
燕落村一点都不出面。
如果行走在对面溪东进山的主路上,由于右侧小山的阻挡,是看不到隐在山坞里的村舍的,甚至连山坞口子上的几间茅屋都看不到。
如果是从上游坐着排筏下来,一般也是看不到燕落村所在的山坞的。
为什么?因为溪流在小山前分流后,西面的一段溪流弯度小,溪流又要细一些浅一些,因此排筏不敢过,怕拐不过来而撞在小山上,或者是角度拐大了而冲到溪滩上搁浅。
而东面的溪流水深溪阔弧度大,所以比较安全,成为过往排筏的主航道。
这样,撑船人和坐船人的注意点自然都在小山东面的溪流和小山上,无法看到小山背后有些什么。
即便船过小山后,看到了山坞口子和山坞里村舍的一檐半角,也只是惊鸿一瞥,因为水流会迅速将人带离这里,让你来不及留下什么印象。
更有铺天盖地的森林,掩盖了小村稀稀落落的矮房子,将外来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除非你通过溪西的山林攀爬到村落的上头,才能俯瞰到这处世外桃源的星星点点。
小时候顾田宝跟着爸爸去山里出诊,曾经走过小山东面的进山主路。
爸爸指着小山说,山背后的山坞里,有一个叫“燕落”的小村子,就是他们家族的发祥地。南宋时,他们才从这个山坞迁去蛇山下的。
仅一次,他就记住了。
人无法知道自己的去处,但总应该记住自己的来处对吧?
燕落村除了隐蔽,还有一个好处是,背后就是连绵起伏的甑山,成为村民巨大的靠山和取之不尽的生活来源。
村民们不知道这属于义门山脉,而义门山脉又属于千里岗山脉。
他们只知道背后靠的是甑山,很大很大,可向四面八方延伸。向南可到浦阳、稠州、鹜州,西去又是桐江、睦州、衢州方向,听说一直可以通到安徽、福建等地。
甑山有多险?顾田宝也不知道。
听爸爸说,燕落村背后有浮云岭,浮云岭上面有黄天荡。
爸爸也是听他的爸爸讲的,说黄天荡原来叫“皇天荡”,由于爬这个山总是爬不到头,累得人直叫皇天,所以才有这个名称。
后来,唐朝时黄巢造反,曾在这里安营扎寨,于是有了“黄天荡”的讲法。
这样的大山世界,在当年儿时的顾田宝脑海里,那就大得无法想象了。
少儿时期,他在蛇山和乌龟山上玩够了,就会望着壶溪上游的茫茫群山发呆,心想,什么时候,他能上那种高山看一看呢?
后来成人了,听说日本佬在北方“造反”,他又在心里偷偷地想,哪天要是日本人打到壶溪,他无处可去,就上黄天荡。
那么高的山,爸爸和爷爷都没到过,日本人会到吗?肯定不会。
哪怕他们到了,我也不怕,总有地方可以躲。
即使是跑,也能跑过日本佬,因为全世界送给他们的绰号就是“日本矮子”。
不过,这些念头,以前只是想想而已,一闪而过,想不到有一天他顾田宝真会跟日本兵相遇,危急中还失手打死了两个,但自己也因此被逼到了这黄天荡下。
抬头看右前方的高山,但见群峰壁立,如刀枪剑戟般排列。
他想,那枪尖上的地方,估计就是黄天荡了吧?
而那看不见的群峰之麓,就该是自己的血地燕落村了。
从山脚到山顶,看看似乎不远,但听人说,其实不知要翻过多少座山岭,攀越多少处石壁,可见其幽深和险要。
反正,如果说燕落村是村子里的隐世者,那么黄天荡就是山林中的隐世者。
顾田宝夫妇继续埋头赶路,山岭也继续向南绵延,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
顾田宝本来想先到燕落村寻根问祖的,但又怕有些唐突,弄不好会闹出什么动静来,便决定先不去打扰村民,最好能直接上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茫茫群山就是他的家,日本鬼子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找不到他们。
顾田宝停住独轮车,攀上路边一座高坡了望。
只见前面几里外依稀有几间茅屋,屋前的壶溪边泊着一只竹筏。
那该是传说中的燕落村村口了吧?顾田宝想。他正在踌躇要不要继续前行,只见右上方山林中有鹰腾起,盘旋不去。
他定睛一看,见右侧有条山路,蜿蜒游入林间。
他忽然觉得,在投村之前,他最好还是沿着山路进山看一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