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自解剖过原因,应该与战争的胜败关系不大,而是出于一种强烈的不踏实感、不安全感,还有一种深深的自责感、负罪感。
良知告诉他:这里不是他的故乡,而是别人的家园。
不是别人的家园跑到了他们面前,而是他们不远万里闯进了别人的家园,还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谁侵犯了谁,不需要用脑子,摸一摸屁股和脚趾就能知道。
有时候,藤井也怪自己的这种感觉,恨自己的这种多情善感。
作为一名军人,他希望自己能够最大限度地成为一台机器,不知疲倦,毫无知觉。
这样,他就不会难过,不会怀疑,不会彷徨,不会生出什么感慨,更不会有良心上的不安和自责,不会产生无法自制的恐惧和迷惘,不会莫名其妙地走神,发呆,自言自语,不会从恶梦中惊醒。
眼前的支那虽然积贫积弱,但在历史上,它又确乎光芒万丈,成为东方乃至世界的中心。
仅唐朝时期,日本派遣到中国学习的“遣唐使”,就多达几千人。
他们在中国学习,生活,结婚,甚至做官,回国后带走大量先进的科技、文化和百工技艺。
在很多朝代,日本人在中国人面前,充其量只是一名虔诚好学的学生而已。
作为老师的中国人,其仁义、耐心和慷慨,有口皆碑。
而作为学生的日本,成为后起之秀以后,对老师做了什么?
1894年的甲午战争,日本打败中国的北洋舰队,继而霸占台湾,霸占琉球群岛,开始在中国人面前耀武扬威,参与到列强蹂躏、污辱、瓜分、压榨中国的行列,在中华龙身上不停地增添新的伤口……
中国人有句谚语,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而日本在中国获得的“涌泉”之恩,是否有过“滴水”之报?
汉语中还有不少成语,这些年藤井都不敢去触及,否则就会神经过敏。
哪些词?
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落井下石……
藤井开始感到有些燥热和不安,于是睁开疲惫的眼睛……
士兵们正在拾柴砍枝,烧水做饭。
藤井躺在刻有“西山川”字样的岩石上,心里是一百个的无奈和空茫。
不管后续如何,他是再也不想动了。
至少今晚是不想动了。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极度的疲劳和失望,沉重的双腿和身躯,让他斗志全无。
是的,在双腿跟灌了铅一样,身体都快散架的情况下,在大家都跑不动的情况下,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他甚至这样想:此刻,哪怕有一个中国人出现在他面前,用枪口或利刃对着他,他也认命了。
他连枪都不想拔。
你想,他躲来躲去好几天,最终还是躲不过“西山”,岂非在劫难逃、气数尽耶?
他又累又饿,又为白天战斗中死去的同伴而悲哀,又为自己无法预知的明天而沮丧。
反正,他身体上的懒惰和情绪上的消极,实在有太多的理由和借口。
但他不能说,不能跟手下说。就像受伤的虎豹,身上的伤口再痛,也只能用自己的舌头去舔。
农历九月的山岭,已经很冷。
这些不速之客们简单吃了些沿途弄到的番薯、玉米等食物,痛饮了用山泉水烧就的开水,然后铺开背上的军用毯子,倒头就睡,一会便鼾声大作。
经过激烈的战争和长时间的行军,他们显然已经疲劳至极,成了强弩之末。
一轮弯月出现在悬崖上方。
月到中天。树林里有怪鸟开始“啧啧啧啧”数牙,猫头鹰开始发出阴森恐怖的笑声。
夜晚的山风更烈,更料峭,似乎在水里浸过的一样。
换了平时,一定会有人被呼呼的山风和夜鸟阴冷的叫声惊醒,但今夜没有。
因为这里宿营的所有人,都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几乎超越极限而快要垮掉的身体。而所有的身体,都处在一种极度的松弛和贪婪的享受和修复之中。
放哨人背朝一棵可以挡风的榔树坐下,同时把枪往臂间一抱,借势也抱紧了自己的身子。
一个黑影贴着山坡悄然移动到榔树后面。
哨兵想挣扎,但四肢均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扣住,身体如瘫软一般,无法动弹。口鼻呢,并没有被捂住,却根本无法出声。
不一会,另一处的哨兵也遭受了同样的噩运。
其余帐篷内的几个人,由于同样的原因,也莫名其妙地沉睡如死猪一般。
接着,一种低沉犀利的声音响起,似啸非啸,似箫非箫,似笛非笛,却穿透力极强。
约莫十分钟光景,一队低矮的黑影疾风一般刮到,扫荡了帐篷内外。
天未破晓,又一群巨大的阴影飘然降落,开始用其独特的方式,飞速打扫完场地,然后翩然离去。
可怜这一支日军小分队,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下,纷纷魂赴故里。
他们原以为来到荒山野岭,暂时总可以高枕无忧,不想睡梦中还是受到了攻击。一批离体后的孤魂,就这样惨兮兮飘悠悠寻往日思夜盼的东海蓬莱去了。
这真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便要寻。
由于该小队的日军全军覆没,此后再无消息。而黄泥山一役,打扫战场时并不见此13人的尸体,于是联队只能将它们列入失踪者名单。
殊不知,那夜,等一切尘埃落定,有一个人影,迟缓地从营地外面的树林里走了出来。
在他的眼前,除了树影和山影,什么都没有。
月儿悄悄移向西天。有一种什么声音,从什么地方升起,像云雾一样弥漫在山谷,只是没有人听到。
也正因为没有人听到,那种声音便变得愈加孤高与清冷,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仿佛在倾诉什么,又似在与天地对话什么。
旧檀有《题西山川》诗:
天皇号令征支那,
大海扬波送逝军。
何处青山埋盗骨?
西山川里纳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