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语气淡然,笑道:“百年。”
陆离均更加疑惑,问道:“百年?阿公你切莫说笑话,百年怎能有如此多的牌位,这可相当于小半个天闲城了,若当真是百年,今日只遗留这百余人。”
阿公将笑容收回,视线落在石碑后的数万牌位之上,半晌才回道:“陆家村,确实只有百年,但百年之前,陆家村便已存在,那时,可不叫这名字。”
陆离均等不及,立马问道:“叫什么?”
阿公回道:“无名。”。
陆离均微微张嘴,诧异道:“无名?村中的火树银花?”
阿公回过头,凝视着陆离均,缓缓道:“正是,你难道未曾注意过,陆家村并不是全由一族之人组成?这些年来,村子从不排斥外族迁入,唯有一个规矩,若要长久居住,须改为陆姓,村民之间,有血缘关系的少之又少。”
陆离均呆滞住,细细回想来,先前他确实还从未注意过此事,要知道,村民间的关系可比他认知里的近亲融洽多了。
他此时仿若一个“丈二和尚”,先前疑问还未解答,又有了新疑问,他赶忙追问道:“阿公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无名人究竟有何等含义?”
阿公回道:“陆家村的来历,在村中并不是什么秘辛,只是年少之人不曾关心。”
还未说完,他又继续说道:“明日的仙根测验,你一定要参与。”
陆离均皱眉,很是纳闷,问道:“阿公,这是为何?”
阿公神情忽而落寞,无奈道:“阿公老了,需要一人替我守护村子。”说罢,扶着拐杖,费力蹲下,终于坐在了蒲团上,抬头看着陆离均,指了指旁边另外一个蒲团,示意陆离均坐下。
陆离均也不客气,顺势一屁股坐下,不满道:“不是有阿爹吗?再说了,阿公哪里老,阿公的身体可顶得上两个我。阿公,我.....不想修仙。”
阿公老神在在,凝视陆离均许久,眼神柔和,而后叹了一口气,指了指石碑,解释道:“这石碑上方会显现村中众人的名字,这你应当已然知晓,也见到了。”
陆离均点点头,阿公继续道:“村中之人皆以能上此石碑为荣,但他们却不知晓,这是一种护佑,也是一种束缚。”
陆离均愈加困惑,道:“束缚?”
阿公语气无奈,道:“外村人来这祖地百里之内待上三月,亦或在此出生,名字便会显现在这石碑上,皆可享得无病无忧、延年益寿等诸多好处,但上了这石碑之人,也无法修炼,若离村一年以上,名字便会重新于这石碑上消失,而你阿爹,名字在这石碑之上,自然无法修炼,况且,他能当这族长,我也满足了,哪会有更多要求。”
陆离均挺直了身子,问道:“可阿公你不是曾修炼过吗?今日那陆轩,不也踏上了修炼之路?”
阿公面容笑笑,扭头望了望石碑,陆离均幡然醒悟,立马转头在石碑上寻视,验证自己的猜测。
许久,他瞳孔微微缩张,心间狂跳,一时间思绪万千,石碑之上,果真无陆祺的名字,但同样,也无他的名字,难道是因为他并不属于这方世界?他曾猜测,诡影为某类人所附带,此类人应当和修仙有关,那为何他们身上并无诡影?阿公是否也曾怀疑过他的身份。
身旁的阿公默默的注视着陆离均,一直等到陆离均回过神来,回望着他,他才缓缓开口,解释道:“数十年前,村边因靠近妖界,常有凶兽侵扰,不时有孩童或家禽被掳走,村民苦不堪言。有人试图上报天闲城中,或是请修仙之人前来相助,甚至有人徒步千里,前往王城求见天子,皆无疾而终。修仙之人将我等视为牲畜,又看不上我等钱财。村中之人只得共同商议法门,足足半日也并无结果,自然,也生了脾气,他人若不管,便自己寻求修仙之法。“
陆离均听的入神,不敢插嘴。
阿公稍稍停顿,说道:“自此,便生起一股外出修仙浪潮,但外出之人,或灰头土脸归来,或就不知音讯,石碑之上也再无他们名字,村中从起初的上千户人,到后来百户人,仅用了十年。村中也因此立下了有家室之人不许外出之令,可凶兽愈加凶厉,甚至敢光天化日掳走孩童,人心不安,又有少数人搬走,留下之人不足百户,这百户人中,仍有人偷偷外出,可仍是无用之功,村中之人仿若被天所遗弃,毫无仙根。所幸后来,有族人发觉凶兽不敢靠近村中心,而后,若有凶兽侵入村子,众人便逃入石碑底部,这百人,也得以存留了下来。”
说至此处,阿公轻叹一声,继而才说道:“我爹娘便是死在凶兽口中,自初生之时在村中吃百家饭长大,村民们对我一直视如己出,从未让我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村子的恩情,爹娘的仇,我都记在心中,十岁出头,我便偷跑出了村子,四处求道,可因仙根过差,参加数百次宗门选拔,皆以失败告终,只得灰溜溜跑回村中,即使如此,村民也待我如初.....”
阿公笑了笑,面容中有感激之色,浑浊的双眸微微闪烁,道:“我本以为,此生并无报答村民和报仇的希望,只得就收起心思,日日在村中各家帮忙,希望以此疗愈我心中愧疚。直至那日,凶兽于夜深之时悄然入侵,众人未能有时机撤入祖地,眼看几名妇孺就要被掳走。我怒从心起,周围的声音连带着怯弱都消失了,心中只剩下守护村子一个念头,平白生了一股力气,随地拾起一跟木棍便冲了上去与凶兽缠斗在一齐,纵然浑身伤痕累累,但也将妇孺救下,生死存亡之际,身上忽然涌现一股不知名力量,一棍戳穿凶兽头颅,凶兽竟就如此轻易的死去,数十年内再也未曾来过。”
这段经历甚是奇异,听的陆离均惊叹连连。
阿公扭头,凝望石碑,神色敬畏,说道:“以我猜想,便是这石碑给予我的力量,至于境界,似乎初入翠微,只是这力量并不是我修炼所得,便也止步于此,五十年间,任我如何修炼也无所寸进。”
他将头转回,面色平静,凝视着陆离均,语气郑重道:“只是,若这石碑之名当真是束缚,又何为会给予我力量保护村子?我甚至怀疑过所谓正统的修仙路,因而也不愿村中之人尝试修炼。这之后,村中每个出生的孩童我都会仔细探查,试图找到有仙根之人,一直无果。直至你的出生,数月之内唯有你一人,这石碑上却不曾多出名字。”
阿公稍稍喘息,又道:“阿公,有两件事求你,其一,明日的仙根测验你须要参与,也是为了验证我的猜想。其二,若当真有仙根,我希望你能修炼,替我护好这个村子,若你不愿,今日我所讲,你藏于心中即可。”
陆离均微微怔住,回过神来后讪讪笑笑,挤眉弄眼的说道:“阿公,你别说笑了,离均哪里护得了.....”
谁知阿公说完,便合上双目,似乎对陆离均的答案并不在意。
此举意在不给陆离均压力,这反倒使得他踌躇,以至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习惯性的摩挲起掌心,肩膀微沉,这似乎同他所想有些出入,他不知该不该应下这等重任。
阿爹、阿娘、诸多村民对他的好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半晌,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挺直了胸膛,眼神清澈,呼出一口气,望向阿公。
阿公睁开眼,目光落到陆离均面上,淡然问道:“想好了?”
陆离均点点头,沉声道:“阿公,明日的测验,离均可以答应你,至于这第二件,请恕离均不能从命。”
阿公似乎对他的答案早有预料,神色并未变换,并未责怪他,便无奈笑了笑,打趣道:“也罢,我再努努力,这把身子骨还能抗几年,好了,早些回去吧,明日准时参加测验,我还要在这祖地待上一些时候。”
陆离均如释负重,生怕阿公反悔,赶忙起身,同阿公一鞠躬后便爬出树洞,回了家中。
........
祖地之中,半百老人深深凝望着石碑,一声无奈的叹息,似是自言自语道:“祖先保佑,玉衡府来势汹汹,不知安了何等心思,还剩下十年,就一并用了吧.......”近百的苍老躯体,转眼由明变暗,变得虚幻。
一阵阴风竟由洞内古怪的刮起,将火光吹得影影绰绰。
一尊可怖的诡影,于老人身旁显现,竟是比那玉衡府韩廉明的诡影还要大上一倍,阴森森的笑着,龇牙咧嘴,对老人虎视眈眈。
与此同时,石碑之上,一个名为陆宇的名字迅速褪去,转而消失不见。
火光一瞬熄灭,将老人和石碑埋没在阴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