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迎楠当晚就发起了高烧，李清繁和周舟打完电话回来，看了时间发现已经八点多，方迎楠还没有醒。

心头一紧，快步上前去看，她脸上泛着病态的红晕。

心里已经清楚怎么回事，但还是下意识伸出手去探她的额头，烫的吓人。

李清繁感到一股热气冲入眼眶，他保持那个姿势站了好几秒，他想，自己还是不够成熟。

把手机连上蓝牙，他拨通了一个电话。

那头的声音很年轻，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李清繁忍住情绪，把刚刚浸凉的毛巾搭到方迎楠头上。

“对，能现在过来一趟吗？她还没醒过来，不能去医院。”

徐胜年答应的很快，匆匆应下便挂断电话。

李清繁拿着棉签沾了水一点点涂在方迎楠的唇上。

毛巾不时就要换一下。

有水滴落进水池，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今天哭的多。

徐胜年来的很快，北城到榕城，原本是不短的路程。

方迎楠还不清醒，只能先输液。

徐胜年去了客厅，随时等着。

只剩下李清繁在床边，坐在一个小小的板凳上，一下也不敢合眼，一会看看药，一会看看方迎楠。

半夜的时候，方迎楠已经出了很多汗，发丝缕缕粘在侧边脸颊上，唇色苍白，眉头紧皱，像是困在梦魇中一般痛苦。

李清繁紧紧握着她另一只没输液的手，看了她很久，突然低下头。

清新的浅绿色的被子瞬间被晕染成深色。

他也有点头晕了，抬起头呼吸，看着卧室里暗淡的灯光，也觉着有点刺眼。

徐胜年来的快，走的也快，早上六七点，方迎楠终于退烧，徐胜年没说什么，冲李清繁点点头，仿佛看不到他红肿的双眼一般，面色如常，走了。

李清繁看着还是憔悴的方迎楠，眼睛也辣辣的。

他只能用毛巾一遍遍给她擦脸，擦手。

早晨的阳光照进来，李清繁才清楚的看见。

方迎楠脸上有好几处都红红的，左脸上，还有明显的手印。

他又没忍住，低下头，眼泪一直无声地掉。

直到绿色的背景里出现一只还颤抖的手，接住他的泪。

李清繁一下子愣住了，什么反应也做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方迎楠把手晃晃，嗓音沙哑，“傻了啊你。”

李清繁抬头去看她。

晨曦的日光洒落在她身上，眉眼弯弯，眼睛一眨一眨，投下温暖的阴影。

见他看过来，轻轻偏头，扩大了嘴角的弧度。

李清繁猛的站起来，胡乱抹了抹脸，“你吃什么，我去给你做，喝粥吗？还是想吃面？或者是楼下的馄饨？”

“我……”

一声轻笑打断了他，方迎楠想坐起来靠着床头，李清繁连忙过去扶她。

方迎楠坐好了之后冲他摇摇头，“我还不饿呢。”

说完转头望向窗外，她的卧室向阳，直着看过去恰好是一棵柿子树。

明明是了无生机的，光秃秃的枝丫，方迎楠却越看越喜欢。

李清繁看着她，入了神。

此时方迎楠头发还有些乱蓬蓬的，可是周身却满是沉静。

方迎楠突然开了口，“我想知道这件事你是怎么处理的。”

她一下子揭开自己的痛苦，可是痛苦的似乎不是她。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她疑惑回头，却见到李清繁一边无声地掉眼泪一边打着手机打字。

“怎么又哭啦？”方迎楠有些无奈，凑到他跟前儿。

李清繁仿佛被吓到，往后一退，一下子坐到了地下。

方迎楠又笑出来。

“周舟把他送到警察局了。”

李清繁回答道，带着厚重的鼻音。

方迎楠疑惑歪头，李清繁才意识到，“周舟，我最好的朋友。”

方迎楠点点头，两人又沉默下来。

李清繁小心翼翼地凑近她，“你不难过吗？”

方迎楠瞥他一眼，“怎么感觉你变笨了，我怎么可能不难过？”

李清繁缓缓低下头，没做声。

“而且我还很害怕。”

李清繁又坐到小板凳上仰视她。

“谁会不害怕呢？”方迎楠神色淡淡，望着窗外的阳光，好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在讲故事。

“我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就是，被害人没有错，哪怕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也应该，也能够勇敢地站出来。”

李清繁紧紧地盯着她，不愿错过她一点的神色变化。

方迎楠轻轻闭了闭眼，“可是其实不是这样的。”

“我在被他压在身下时，除了恐惧，还有羞耻。”

“害怕一定是更多的，可是怎么会有羞耻这种情绪呢？”

方迎楠的语气渐渐低下去，不知道在问谁。

李清繁没有开口，他知道，方迎楠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过了好一会，方迎楠果然又开口。

“我从前坚定，坚信在这个日益发展的社会，被害人是能够勇敢地站出来的，尽管过程可能不大顺利，但是大家都是会赞扬她的。”

“但是，似乎不是。我们的社会，只要一涉及到性，总是含蓄收敛的，哪怕这伤害到了一个人的人身安全，被害人在被同情的同时，也总要面对更多非议。”

“我总以为自己已经跳出这个羞耻圈，可是那一刻，我才发现，我一直在。”

“潜移默化的规训，鞭策着每一个人。”

方迎楠说到最后一句，目光有些涣散，她说着说着，把自己给说的退后了。

两人沉默良久，直到方迎楠听到李清繁终于压抑不住的抽噎声。

她转头去看，李清繁没有抬头看她。

李清繁的眼睛早已经肿的不成样子，却被泪水冲刷的透亮。

他两只手不住地擦着脸，可是眼泪还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直留下来，擦也擦不完。

终于自暴自弃般的，用手捂住脸，也不再压抑。

方迎楠看着他，神色平淡，无悲无喜。

直到李清繁感受到那一道视线，抬头看去。

验证了心中的猜想，又迅速把脸埋下去，声音瓷嗡嗡的，“你别看我。”

最后一个音节时，又开始哽咽，方迎楠终于叹了口气。

她挪到床边，和李清繁面对面，略有些强硬地抬起他的脸。

“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李清繁被迫抬起头，眼睛热辣辣的，还正对着阳光，他脸一瞬间爆红，觉得自己现在肯定很丑。

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替你委屈。”

这一句话，被他说的婉转。

方迎楠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于是瞬间，李清繁占据了主导权。

他半蹲下来，能够平视方迎楠。

他看着她脸上的擦伤，手腕上的红痕，乱蓬蓬的头发，缓缓说道，“你知道吗，那一瞬间，我第一次想要违背法律。”

方迎楠一下子睁大了双眼，但是李清繁还在继续说着。

“从前我不是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但是惭愧的是，我只会在心里轻飘飘的安慰自己，告诉自己说，会有法律制裁他们。”

“但是，看到你也差点经历，我才明白过来，口头上说几句并不能缓解你的痛苦，因为你爱你自己。所以，也削减不了我的痛苦。”

他把身子慢慢低下去，让自己仰视方迎楠，同时把她的手覆在自己的眼睛上。

声音低沉沙哑，“爱就是，我想让你只看见美好，爱更是，让你有面对风雨的能力，但是，我依旧心疼你的痛苦。”

方迎楠怔怔的。

突然，勾起唇角。

她接上李清繁的话，“我看到的爱，是你感同身受我的痛苦。”

李清繁猛的抬头，可是方迎楠还遮着他的眼睛不挪手。

“我已经很幸运了，至少有你及时赶到。”

“比起这些，这件事带给我的思考更加重要，我想，我对于女性的处境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各种方面的。我不会再想当然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

“而且，”

方迎楠移开手，冲他眨眨眼，歪头一笑，“我当时已经摸到裤子里的手机了，有sos功能哦。”

李清繁蹲在地上，逆光望着她，细细描摹。

发丝都飞扬着，闪闪发光。

忽的笑了，他不必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