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去,只余下易尹二人。尹凤梧朝易飞廉行礼道:“易兄,今日多亏你出手相救,否则尹某这张脸,非给人打成黑猪头不可。”
易飞廉哈哈大笑道:“尹兄,你这人真是有趣得紧。我初时见你如此有恃无恐,还道你身负绝艺,岂料……哈哈,早知你未习武艺,我便该早些出手,也免得你受那一拳之厄。”
尹凤梧陪他笑了一阵,摇头自嘲道:“尹某人文不成武不就,教易兄见笑了。”
易飞廉却正色道:“哎,尹兄哪里话来?大丈夫立于世间,首重人品心地,其次才是文才武艺。”
“文武之道,天外有天,各人自有缘法,未必强求得来。”
“但人品心地嘛,只要你持善念,行善事,便得善果。”
“方才这一村村民的欢呼,便是对尹兄的莫大敬意啊!”
尹凤梧连连摆手:“尹某只不过是耍了一局象戏,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易飞廉问:“对了,尹兄,你怎会与赵家小郎君对弈于此?据我所知,主佃之间的租约,连官府也是不大干涉的,尹兄却为何想方设法,要替那些佃户减租?”
尹凤梧闻言轻叹,沉默片刻,方才朗声念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易飞廉抚掌赞道:“尹兄作得一手好诗。‘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闻之使人落泪。”
尹凤梧道:“尹某不敢掠人之美,这是我的一位故交好友李绅李公垂,数年前在长安时所作。”
“易兄,你可知一户普通佃农,一年辛苦能种出多少粮食,其中又有多少充作赋税,多少缴纳佃租?”
易飞廉虽然任侠尚义,但毕竟不事生产,对田亩之事所知甚少,沉吟道:“我只知如今天下赋税沉重,升斗小民劳碌一年,仅能勉强温饱而已。”
尹凤梧道:“正是如此。”
他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周围一大片农田:“江淮一带,风和日丽,水草丰美,向为国家粮仓。在此地耕种一亩田地,丰年可收稻谷四斛,脱壳之后,得米二斛有余。一般佃户家中人七八口、丁四五个,佃种二三十亩田地,可获米五六十斛。”
易飞廉思索道:“这听起来倒也不少。”
“听来不少,但却要层层扣减。”尹凤梧喟然一叹,“我朝初年设均田制,向天下丁口发放农田,再以人丁为基,税以租庸调。”
“此税制初时十分有效,但随着免课户的增加,税赋的重担全压在普通百姓身上,再者天宝之后战乱频仍,逃户不绝,租庸调制已经无以为继。”
“建中时名相杨公南便提出以两税法代替租庸调制,以占田数目计地税,以户等计户税,其余税等,一概免输。”
“此法杜绝了向失地农户征收地税之弊,使地税皆出于有产者,确是善政。”
“然而,有产者将田亩佃租给农户时,往往又将地税隐藏在佃租之中。”
“以江淮一带为例,两税法以前,佃租多为每亩九斗左右,两税法之后,佃租便涨至每亩一斛至一斛一斗,佃农一年辛苦所得,一多半都需缴纳租赋。”
“这还不够。本朝初年的户调,乃是征收丝绢实物,但新政中户税一律以铜钱征收,百姓便须将织物、粟米等先行在市场中出卖,才能筹集钱币。”
“如此一来,市场中钱少而物多,乃使钱重而物轻。”
“建中元年,每匹绢价约三千二百钱;而现如今,仅仅过去二十余年,每匹绢价已跌到不足一千六百钱。”
“如此算来,百姓的负担岂非倍增?”
“以上只是佃租与正税。除此之外,朝廷若有特殊事由,仍会另行加税。”
“建中年间,为平定藩镇变乱,皇帝便临时征收过‘间架税’与‘除陌钱’。”
“各道节度使为了进奉皇家,往往临时‘召雇’或‘和市’,百姓需出劳力或廉价供奉货物,着实如牛负重,苦不堪言!”
“江南乃是鱼米之乡,农户多有塘基植桑、稻麦连作等法,有的还畜鸡养羊,租税虽重,尚能丰歉互补。”
“可是北地种粟,一岁只熟一季,又无多余进项,一遇荒年,除了阖家逃难,更有何法?”
“易兄,尹某今日固然照拂了临溪村佃户一年生计,可大唐天下有数千万百姓,又有谁来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易飞廉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尹兄,三十余年来,我只道杀富济贫、行侠仗义是好男儿第一流事,却从未如你这般想过。”
尹凤梧方才有感而发,此时已经冷静下来:“尹某曾在陇右道乡中做过两年里正,对这些杂务略有所知,一时话多了些,教易兄见笑了。”
两人这番对话之后,一下子熟稔起来,于是叙起年齿,易飞廉虚岁三十五,尹凤梧虚岁三十三,倒是在伯仲之间。
易飞廉又问起尹凤梧此番去向,得知对方竟也要去扬子驿,不禁惊喜万分:“尹贤弟,天下竟有这般巧法!愚兄也要回扬子驿去,如此,不如我二人结伴同行?”
于是二人各自上马,向西飞驰。将近扬子驿时,易飞廉扯着嗓子喊道:“武兄!武兄!快快出来,我为你介绍一位好朋友!”
武元衡听见喊声,一步三摇地出了门,见马厩之旁,已然立着两人。前者自然是易飞廉,而当他的目光越过易飞廉,投射到后者身上时,不禁又惊又喜:“栖予贤弟,是你!”
“栖予?”易飞廉闻言,转头望向尹凤梧,一脸震惊。
尹凤梧笑眯眯地朝武元衡行礼道:“武中丞,栖予终于等到你了。先前听驿马传信,说你在途中遇到匪徒拦截,故而延宕了几日,栖予还有些担忧。如今见中丞身体健朗,心中一块石头,也便落地了。”
又转而对易飞廉道:“易兄,小弟表字栖予,方才还不及对你提起。倒是没有想到,易兄竟也与武中丞相识。”
“哎呀!”易飞廉用手一拍额头,连声道,“我真是个蠢材!凤栖于梧,凤栖于梧,凤梧可不就是‘栖予’?”
他说话间,一把抓住尹凤梧的胳膊,朝武元衡道:“武兄,你这位栖予老弟,果真是个奇才!”
接着便将尹凤梧如何弈棋得胜,如何逼着赵云旗履约,又如何看待租税制度等一番事备细说了。
武元衡听了,也是颇感惊奇:“栖予贤弟,武某先前只知你做事把细,安排周到,颇有掌家之能,却未曾想,你竟有如此的经略之才!”
“以君之大才,来随侍武伯苍这等卑官,岂不太也委屈你了?”
“待武某回京之后,定要上禀朝廷,保举你入仕为官,方能助你一展这胸中宏图!”
他这番话乃是发自肺腑,但尹凤梧却淡淡一笑,又深施一礼道:“武中丞这番好意,栖予心领而不敢受。”
“说句孟浪之语,栖予投身东宫,若是有心为官,还需求托中丞推举么?实是志不在此而已。”
“这……”武元衡当然知道,这世上尽有一些粪土名利的隐士清流,不以入仕为荣,反而以之为耻。
但这尹凤梧既然托身东宫,总不该是出世之人,如何却又志不在朝堂?一时只觉满头雾水。
尹凤梧却也不解释,又转向易飞廉道:“易兄,你既与武中丞同行而来,那么武中丞此行的目的,你也早已知晓了?”
易飞廉道:“不错。”
武元衡在旁解释:“易贤弟乃琅琊剑派谷掌门之高足,琅琊剑派昔为四方盟之镇东监察使,忠诚不二,也乐见高将军起复。此事得易贤弟臂助,便又多出三分把握。”
尹凤梧点头道:“如今扬州城就在眼前,这寻人之法,咱们也须好好计议一番了。”
于是三人来到武元衡房中坐定。武元衡道:“此事来龙去脉,两位都已知悉,不知可有什么良策?”
易飞廉率先道:“依小弟愚见,此事倒也不难。”
“扬州虽大,但本地官府于户籍、手实等掌管颇严,高将军虽刻意隐居,但总须以化名登记在册。”
“武兄既有钦差身份,可直接知会当地官府,告知高将军之形貌体态,再多派些干吏点检户籍账册,不出两日,必可寻获。”
武元衡与尹凤梧对视了一眼,沉吟道:“易贤弟有所不知,这正是此事中为难之处。”
“要在扬州大张旗鼓地寻人,便不能绕过扬州主官。现如今,受命署理扬州的,乃是检校兵部尚书、淮南节度使兼扬州刺史王锷王昆吾。”
“此人堪称治世能臣,每到一处,多有功绩。只是他好涉商贾事,居官不廉,其家资之豪富,据说可以敌国。”
“愚兄身处御史台,往日对其多有弹章,圣上亦知其弊,唯爱其才,不忍罢斥耳。”
易飞廉道:“原来武兄与他素有嫌隙,因此怕他不肯相帮?”
武元衡却摇了摇头:“那倒也不是。”
“昆吾公虽热衷钱财,但并非胸襟狭小、不明事理之人,若以公义谕之,料他不会推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