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疾驰了个把时辰,已是月上时分,终见路边密林之内,现出一个寺庙。
这庙宇规模并不甚大,在暗淡的月光下,不论黄墙黛瓦,都难辨颜色,只影影绰绰见到庙门正中悬着一个匾额,上书三个烫金大字:“佛隐寺”。
易飞廉循小路驰到近前,飞身下马,抓住门环敲了几下。
未几,庙门洞开,开门的小沙弥提起灯笼照见他的相貌,“啊呀”一声,颇有惊喜之意:“阿弥陀佛,未料易施主晚间来访,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易飞廉叉手还礼道:“小师父,在下路遇伤者,若不救治恐有性命之忧。我想贵寺汤药齐备,福元大和尚又精擅岐黄之术,故而斗胆前来叨扰,还望小师父为我通禀一声,在下先行谢过了。”
小沙弥忙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易施主真乃菩萨心肠。且先进来安坐,我去报知师父。”
易飞廉当先跨入,二徒负着武元衡亦步亦趋,也跟着进了知客寮。
稍候片刻,便见一名慈眉善目的圆脸老僧快步赶来,方跨入门口,便双手合十,朗声道:“阿弥陀佛,数月未见,四侠别来无恙否?”
见来人正是佛隐寺住持福元,众人一齐起身还礼。易飞廉道:“托大师的福,飞廉一切顺遂。”
适才小沙弥已将易飞廉来意告知福元,福元见武元衡躺在榻上,便问:“伤者便是此人?”
易飞廉答道:“正是。飞廉撞见此人倒在路边,不敢见死不救,只恨自己本领低微,才不得不前来打扰大师清修,失礼之处,谨此谢过。”
福元摆手道:“好说,好说。治病救人正合我佛慈悲济世的本意,和尚分内之事,四侠何必客气?”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武元衡横置榻上,手把脉象,又翻了翻眼睑,检视半晌,方才吁了口气:“此人头上受了重击,又失血过多,这才久久昏迷。也亏得他头骨坚硬,击打处又略略偏过了致命处,再加上四侠度入的真气护体,方能侥幸捡回命来。不过这钝器击打之伤,倒也不难医治,和尚给他写个方子,让他在敝寺将养些时日,料无大碍。”
易飞廉喜道:“如此甚好,多谢大师了。”
福元立刻援笔写下方子,又唤人将伤者抬去空闲的居士寮房照料,这才坐回榻上,笑眯眯地看着易飞廉:“数月不见,四侠愈发清朗了!这两位想来便是令徒了?”
“不错,两位小徒一唤李为善,一唤陈学义,此次我奉家师之命出山办事,也带他二人去长长见识。”
两人都向福元恭敬行礼,齐唤“大师”。福元双手合十,点头回应,又转向易飞廉,关切问道:“说到尊师危崖先生,不知他近来一切可好?”
一听“危崖先生”四个字,易飞廉赶忙起身离榻,李为善、陈学义二人也敛容肃立,意甚恭敬。福元和尚口中的危崖先生,正是易飞廉的师尊,琅琊剑派掌门人谷听潮。
是时为唐德宗贞元二十年(注:即公元804年)。唐人尚武,历来不禁民间结社习武,而安史之乱后,此风愈盛。
这琅琊剑派位于帝国东南,滁州城郊琅琊山中,始建于唐中宗景龙年间,迄今已近百年。琅琊剑派以一套琅琊剑法称名于世,而掌门谷听潮更是武林中的元老耆宿,威名素著,地位庶几可与少林方丈相提并论。
不过,谷听潮昔年练功遗下怪疾,往往每隔数月便发病一次,发作之时浑身颤抖无力,但数日之后又不药而愈。福元也曾受邀为其诊视,奈何始终不得要领。谷听潮本人固然豁达开朗,不萦于怀,福元却有医者之心,自然多所牵挂。
易飞廉知福元问话之意,答道:“不敢劳大师垂问,我师旧疾已久,偶尔发病,仍是难免。但除此之外,他老人家倒是清健得很。”
福元点头道:“此疾说来实在怪甚,不怕四侠笑话,十数年来,贫僧翻遍医书,想要找到破解之法,奈何连此疾的因由也剖解不清,更遑论救治了。哎!总是贫僧学艺不精之故。”说罢连连叹气。
易飞廉忙道:“这些年来,家师延请的名医只怕不下十数人,岂止大师一人束手?还望大师不必过于自责了。”
福元仍是慨叹了一阵,又问:“对了,四侠向来琐事缠身,今日怎么有空到寿州地面上行走?”
“不瞒大师说,在下此次倒也不是特意来寿州,只不过代掌门前去襄州赴一趟喜宴,回山时恰巧路过罢了。”易飞廉口中说着喜宴,眉目中却透出一分忧色。
福元年纪虽长,眼神却颇犀利,瞧出了易飞廉言不由衷之处,于是问道:“襄州?是苏家庄?这其中,莫非是有什么不妥么?”
“是苏家。”易飞廉叹气道,“苏家长女年已及笄,苏庄主便为她安排了一门亲事,招了沈南雁沈郎君做女婿。”
苏家庄,南武林之首脑,大历六年(注:即公元771年)建于襄州,现任庄主苏远来膝下有二女,此次为之招婿的,乃是长女。苏家招婿,自是武林中一桩盛事。
福元凝思道:“老衲不谙世事已久,如今江湖中的青年俊杰,泰半都不识得。不知这位沈郎君是何身世背景,竟能得到苏庄主的垂青?”
易飞廉道:“这位沈郎好生了得,他乃是沧浪派的后起之秀,眼下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便当上了掌门人。”
他这番话说得平静,但身后李为善、陈学义二人,却相互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福元略一思忖,用手指缓缓敲击几案,一字一顿地道:“沧浪派,六合门。四侠担忧的,莫非便是此事?”
易飞廉击掌赞道:“大师不在江湖,江湖中事,却逃不过你的眼睛。”
福元所言“沧浪派”、“六合门”,皆是当今江湖中声势颇盛的门派。两者一南一北,原本毫无瓜葛,但近些年来势力扩张,均染指到淮河一带,双方便生出龃龉,冲突不休。
原本武林门派之间,有些恩怨过节,甚或相互攻伐,也不足为奇,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然而,两个月前,沧浪派老掌门杨慕远被人暗算,死在汴州城郊。
六合门的总堂口就在汴州,嫌疑本就极大;更要命的是,但凡看过尸体的人,都说其致命伤乃是胸前的三道斜行刀伤,正是出自六合刀法中的一记绝招——“阳关三叠”。
这样一来,两派的仇便算是做死了。
若单是两派相争,也还罢了。更麻烦的是,此事背后是近年来暗流涌动的南北武林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