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养好一株植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植物的根系总是很脆弱,水多了不行,水少了也不行,浇水的时机不对不行;施肥多了不行,土壤里的微量元素含量多了不行,酸碱不平衡,也不行;温度高了不行,温度低了也不行,反正不是会伤根就是会烧根。除了根,还有叶,还有花,想让它们精精神神健健康康的生长免不了花时间花精力,很多人知道养植物这么麻烦,干脆在去花鸟市场的路上就放弃了,有些人养的花它偏偏又让人省心,不怎么管它自个儿活的也挺好,有的人养死一盆就来买新的替上,反正也就图个好看。
“但是吧,生命这个东西,谁用心谁不用心,谁图什么谁不图什么,尽管没有什么划分标准,别人养的好不好你看的再清楚也不能说什么,只能是各花有各命。”夏爷爷在阳台上修剪花枝的时候难得兴致勃勃的说两句话,小夏秋坐在旁边的小椅子上听也听不懂,只是扒拉着一个苹果在啃,从花鸟市场回来之后,外边就刮起了大风,她嘴上挂着苹果汁,奶奶正巧走来,用手里的手巾给她擦了擦嘴,奶奶的身体挡住了阳台窗户里摇曳的小半个树顶,她看不到风了。
夏秋回到地中海的拥抱时,夏季才刚刚要结束,可转眼间墙上的月历只剩下了薄薄一张。
学期结束的前一天晚上夏秋呆在房间里刚刚准备找一部电影看,便听到了门口传来的敲门声。
“我在,你进来吧。”她大概猜到应该是隔壁的室友。
“你晚上和我出去吃饭吧?”室友穿戴整齐地站在她门口,用一副水汪汪的大眼睛和近乎哀求的语气跟她说。
“好了好了别犹豫了,就陪我去一次嘛,我请客,你快点换衣服哦”夏秋还没来得及回答室友就就笑嘻嘻的关上了门。
她还是披上外套跟着室友出了门。圣诞节临近,夜晚的街道里到处是亮着暖黄色灯光的餐厅,里面挤满了吃饭的人,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是盛着撒了白色干酪的意面或者是千层面之类的白色盘子,有的人已经吃完了,摇着手中的玻璃酒杯,他们都穿着十分体面的衣服,衬衫的衣角熨烫妥帖,面料上的纹路享受着这场从下午就开始准备的精致晚餐所挑选的香水。
夏秋别扭的被室友挎着胳膊,她有点后悔就这样冲动的同意出来吃饭,她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餐厅,和什么样的人一起,一个完全在计划之外的陌生夜晚,冷风灌进她的围巾里让她打了一个哆嗦,她有点冷,但至少比刚才在屋子里时那浑浊的空气让她更清醒了一些。
“你快看看想吃什么。”来到餐厅落座后室友递给她一张菜单后便转头和旁边的人聊了起来。
她有点局促地接过,在一众热闹的聊天声中仔细地翻看那张纸,像在考场上检查数学题的答案那样将每道菜都看了一遍,在核算着什么似的,过了好一会她才抬起头,然后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
晚上街道里正热闹的时候他们一身轻快的从餐厅里走出来,准备去营业到凌晨的酒吧里再喝点什么,或者吃点甜点之类的。
“你不一起去再吃点什么吗,他们说那一家的蛋糕特别好吃你要不要一起去尝尝?”室友边问夏秋边披上外套。她外套里面只穿了一个很薄的内搭,下身的牛仔裤看起来也不厚,她没有围围巾,没有扣紧的外套不经意间歪斜,露出没有衣物遮蔽的脖子。直到刚才从餐厅里出来夏秋才慢慢在心里舒了一口气,她太紧张了,以至于夏秋来的路上根本没注意室友穿了什么,吃饭的时候也没有。
夏秋看着她,下意识的将自己的围巾往衣服里掖了掖。
“没事,我就不去了,你们好好玩。”她抓着笨重外套兜里的线头,浅浅的笑了一下,跟走在前方的人群打了一个招呼之后便朝着相反的方向走掉了。
第二天早晨没有什么太阳,灰白的云深深浅浅地覆盖在楼房后边的空白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如初春一般温暖却又略带陈旧的味道,像是初冬时将季节的箱子打乱,在原本的冷空气中混入了上一个春天还没用完的热量。阳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在铁栏杆上的塑料袋在不紧不慢的风中嚓嚓作响,近处的树条光秃秃的耷拉着,几只鸟在树顶上盘旋了几圈又飞走了,隔着几个低矮的小楼,能看到对面楼窗边上破旧掉漆的墙皮被晃晃悠悠的床单懒散地遮挡着。明明是清晨,所有的事物却俨然一副已经醒了好一阵子了的模样。
夏秋穿着一件薄薄的长袖衫穿过餐厅来到阳台,昨夜她放在桌子上的纸币已经不在,她睡眼惺忪的从晾衣架上收起被略微潮湿的空气打湿的衣服。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或许也不是因为困,但是她头发乱乱的,看起来的确也没什么精神。
哗啦啦的水流戛然而止,透明玻璃牙杯里响了一声清脆的触碰后被放到了水池旁边的木质架子顶上。她朝着镜子大张着嘴巴,在不太明亮的卫生间里顺着光线左右挪动着脸颊,忧心忡忡的打量着那一排还算整齐的牙齿。
整齐大概是它们乖巧的伪装。
除了一颗已经戴上了足以以假乱真的牙冠的牙之外,另外几颗磨牙还以较为健康的外表展示着那脆弱的牙釉质。很久以前做过窝沟封闭的边缘泛着一点若隐若现的黑色,末尾冲破牙龈的一点尖锐的白还保持着昨夜的安静,没有再继续生长的迹象。
她暗暗地松了一口气,随后便转去厨房煮咖啡。
罐子里的粉末见底,她用塑料勺子敲击着内壁,利用震动将卡在底缝里和贴在内壁上的细小咖啡粉聚在一起,然后小心翼翼地倒在摩卡壶中间的粉槽里,拧紧后把壶放到最小号的灶口上。
夏秋靠在旁边,她得盯着壶,大概是为了避免一个周里第三次忘记自己在灶台上煮着咖啡,等到溢出的液体把点火器弄湿,淌得灶台上到处都是时才猛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房间里冲出来。
她静静地站着,若有所思地摸着皮肤之下轮廓清晰的牙龈。疼吗,是神经在疼还是她太过用力的触摸导致的错觉呢?她仔细回想着昨天晚上的菜,企图在其中选择一个能够暂时成为罪魁祸首的,但是她想不到,如果喝了一小杯气泡水也算的话那可能就是它了。夏秋目视着前方,好像在看着光秃秃的阳台,但是某一瞬间的影像在她的脑海里不断放映着着。
夏天最热的时候她偷偷去了一趟牙科医院,说偷偷去是因为最一开始的时候她并没跟谁说。自从放假回去之后夏秋几乎呆在家里,最多就是去图书馆看看书,偶尔跟朋友出去之前也跟家里报备,总而言之——她不擅长干那种事,说自己去看书其实是去别的地方玩之类的,她的生活方式简单的出奇,朋友来来回回也就那几个,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隐瞒什么。
可是那天晚饭的时候她突然吃到一股牙坏了的味道,这股味道和那种感觉实在是熟悉的很,她隐隐感觉那颗牙的神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慢慢坏死了。她犹豫再三还是在公立医院挂了一个号,第二天趁着父母都不在家的空档出了门。夏天的太阳只有在傍晚的时候才消停,强烈的紫外线令人发昏,她倒了两班地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之后终于在烈日下赶到那个小小的急诊楼。
夏秋坐在诊室外面等着电子屏幕上出现她的名字。不算长的走廊里积蓄的冷气惹得刚刚跑出一身汗的她微微发抖。
等待的时间里她玩弄起手掌贴在不锈钢座椅上产生的雾气,走廊两侧的门开开合合,几次出入后一对母女和看起来像是女生弟弟的人在楼梯口边停住,三人仔细看着检查的结果,表情和言语都很诧异但也互相安慰着,好像他们之前对这个结果一无所知,毫无准备似的。
“不就是看个牙吗,不至于吧,牙再怎么个坏法最终不都还是就那一个结果。”夏秋歪着头注视着那三人踩下几级楼梯后小声嘀咕着。
“下一个,夏…”面前的门微微张开,护士的喊出的半个名字在楼道里回荡着。
“是我。”她对空气里回荡着她名字这件事情过敏似的快速起身回答并拎起旁边的帆布袋走向那扇门。
医生关上她头顶上的灯,指了指她身旁的纸杯示意她漱口。
“你这个牙神经已经发炎了,只能拔了,不过今天时间来不太及,我后边还有别的病人,你可以约个号明天来做,明天下午我都有空。”
“就还是做根管?”
“对,你看看这个片子,就跟你旁边的这颗牙一样,这颗牙做的挺不错的,根部的位置处理的蛮好的。”医生言语中透露着些许对同行的还算真诚的夸奖。
旁边那颗牙是夏秋前两年在私人诊所治的,那会牙发现不太好的时候牙髓都空了,医生用一个小气泵轻轻一吹,她整个左上半边脸都随着牙神经的剧痛而抖动,医生纳闷着是怎么拖到这种程度才想起去看医生,夏秋那会看看旁边的妈妈,又看看另一边的医生,硬是说自己不疼所以没发现。
“不过你这颗上牙倒还不是什么大事儿,主要是你这个智齿,有感觉吗?”医生切到给右下边牙的拍光片。
“后边这颗智齿顶着前面的牙,再长的话很有可能把前面的那颗牙的神经顶坏,最好的话就是约个时间拍个口腔整体的片子,把智齿拔了然后再看看有没有别的牙需要处理。”
“你智齿前面的那颗牙有感觉吗?”见夏秋没回答医生又问了一遍。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中学时某次考试结果出来后老师问名次退步最多的同学最近对待学习是不是有所松懈。
“没,没什么感觉。”
“那就先把这颗牙处理了吧。”
夏秋抱怀着单子,步子慢慢悠悠地从保安亭旁边的人行通道走出医院。脱离凉爽室内的皮肤开始在阳光下渗出汗珠,可是她的心室仿佛是留在那个时刻充盈着冷气的地方。她原路返回的时候大脑里充斥着跟父母解释的语句,她看不清楚脚下的路但是也找不出自己发慌的理由,热辣的温度和光线承担了此刻的罪责,不知道是热的缘故还是烦恼占据了大脑理智的缘故,她兜兜转转,走偏了好几次岔路才勉强摸到地铁站门前。
“只是一颗牙而已,但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她心里默默想着,她烦恼极了,边想着她还边空出一秒的时间来确认自己的站台。她把单子一股脑儿塞进包里,快速通过安检后找了一个角落的的柱子倚靠上去。
下班的高峰期地铁里人来人往,她畏畏缩缩地躲在一遍。夏秋深吸一口气,又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一口不知道混杂着什么的热气,像是要把身体里的某种杂质以这种方式剥离开来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神秘仪式。她低着头,模模糊糊的视线只能看得清楚地上黄线上写着意为禁止跨域的某些字体的轮廓,密密麻麻的鞋子彼此相似但又不同,她庆幸自己看不清楚那些鞋子的模样,也看不清楚由鞋子开始延伸直到最上方人们的脸上的表情和眼神。
一件事情以最初猜测的结果结束后的一切行动好像都变得焦虑起来。
她尽可能地放慢脚步,随着熟悉的路砖逼近,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皱着眉头,好像与曾经在某个离家不远的路口磕了碰了之后既怕疼又怕父母嗔怪于是在心里小心翼翼预测着接下来对话的氛围与态度的熟悉的某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