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如果还活着，有一百一十八岁了。

一百多年前，她还是张家三姑娘。娘家是很富裕的。是当地的大地主。那时，她的生母已经去世了，跟着父兄继母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

虽然生活在农村，家教也极为森严，她裹了很小的脚。每日描红绣花。她家里有私塾，是为了她的兄弟们准备的。因为她是女孩，并没有在学堂里跟着念书。可是她喜欢，她看着她的兄弟们读书，在一旁偷偷跟着看，竟然也就识了字，从此迷上了读书。很多年以后，当我幼小时，听她讲很多故事，竟然细节语言都和我以后看原书所差不多，可见她多么聪慧，记忆力也极好。

一百年前，三姑娘十八岁时，已生成了美丽俊秀的模样，她聪明早慧，女工极好，远近闻名，媒人自然登门。她明媒正娶嫁给了三十里地外的城里季家二少爷。

季家是大户，祖上出过道台。可算是门当户对。季家有兄妹六人，三男三女。当时二少爷正在城市里读书，接受了很多新思想，对一切他认为是封建的制度都激进的反对。他对这从没见过面的妻子估计并无多大的兴趣，所以结婚时都没有回家。

三姑娘在春天的吉时里完了婚。那天天气极好，艳阳高照，十里红妆。观礼的人热热闹闹，都说这样的天气真是吉祥！这对新人定有福气！可是，新郎不在。三姑娘是和季家的六小姐拜的堂，六小姐抱着个公鸡，就代表了她哥。从此三姑娘就变成了季张氏。

季张氏就这样在季家过了一个多月，二少爷才放假回家。二少爷大约没料到他的新婚妻子竟然那么清秀，温柔，端庄。眼睛大大的，闪着清澈的光。他竟有些慌乱起来，原本因为封建婚约制度的不满也消了大半，他对她伸出手，说：“你好！”，她马上涨红了脸，对这种新型的握手礼不知如何应对，她原是从未见过外男的大家小姐呀！很多年以后，她对着她十多岁的小孙女仍然忍不住叙说：“你爷爷竟然见第一面就和我伸手，说你好！”那时，她的表情仍然可见是非常羞涩微微红晕。

二少爷个子很高，典型的北方男人的骨架，国字脸，皮肤却白细。单眼皮，带着一副眼镜。他的肩宽且直，双腿笔直修长。身材瘦削，眼神却是倨傲的。他在家里过了一整个暑假，和他的新婚妻子相处融洽。她并不多言多语，和婆家所有人都有礼且矜持。他虽说并不热烈，也接受了自己有这样一个妻子的事实。他们相敬如宾，他喜欢她一个女人竟然会读书，那时候识字的女人可算稀奇，他也喜欢她抿嘴轻笑，不大声说话，很识礼的样子。然而，对于他自己的家，他并无多少感情在。他对自己高高在上的父亲从无亲近感，他的大哥喜欢流连烟花场所，也喜欢抽大烟，他们并无多少共同语言。他的母亲在家里都是听父亲的，对孩子们的事从来不发表意见，他父亲的姨太太们争风吃醋更让他反感。所以，在家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捧着一本书看，有了妻子后，他才有了陪伴。他的妻有时候在傍边安静的绣花，有时候也拿着一本书看，有的时候还给他泡茶，做一些小点心。他不休息时，她是不走开的，她总是安安静静的在一边守着他。等暑假一结束，他又要回学校了，他这时对她已经有了点依恋，临行时，他说，“好好的，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