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六岁，就没妈了，爷和奶一直想要个孙子，他们，他们都不喜欢我，爸也，爸也。”

她上气不接下气，说着说着竟然一个字都说不上来了，她的头紧紧贴着我的脖子，我能感受到她眼泪的温度，她也能感受到我动脉的节奏。

如果鼻涕没流出来就好了。

喘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红得吓人，妆也花了，呼吸之间还有鼻涕泡冒出来。

我不敢笑。

“爸也因为一些原因没了生育能力，为了应付爷和奶，把你从福利院抱回了家，他们很喜欢你，爸也装得很喜欢你。”

她明明自己梨花带雨的，还伸手把我刚露头的眼泪给抹掉了，顺势摩挲我的脸。

“你一开始觉得很幸福吧，这么多人围着你转，可你太聪明了，你很早就看出来爷和奶只是喜欢孙子，他们只会揉你的脸，给你买糖，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完全不在乎你的想法，你的喜好，连你不喜欢吃甜的都不知道。”

她说着，脸色已经好很多了，我也被她的话带入了回忆之中。

爷爷奶奶是很封建的人，同时脑子死板，他们认为人到年龄就要结婚，结婚就必须生子，对他们而言，这些只是要走的流程而已。

有了孙子必须要喜欢，孙子必须喜欢吃糖，必须喜欢被人一边说可爱一边揉搓面部。

他们不知道心理是什么东西，他们只是觉得应该这样。

他们不喜欢我。

“你是领养的，爸对你没有任何感情，他喜不喜欢你，取决于爷奶是否在场，你是一个东西，一个应付他父母的工具，一个日后如果出息，能带来收益的投资，他也不在乎你的心理，就像他父母不在乎他的心理一样。”

爸爸确实是这样的，他会接我放学，让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他在意我的安危，因为他出钱养我，仅此而已。

在爷爷奶奶面前，他会拉着我的手，就连坐着都是，但我知道他在表演。

他跟我说话时像在跟一个同龄人交流，我必须要理解他的意思。

他不喜欢我。

“他们都不喜欢你，对我却是厌恶！奶奶受封建思想的迫害，被她婆婆欺负了大半辈子，转头因为我不是男孩，而去欺负她的儿媳！”

她抓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脸上，眼神中透露出绝望和一点疯狂。

“妈还在时，爸整天酗酒，喝醉就会打她，我一边要站出来保护妈妈，一边要去安抚爸爸，那时我才五岁啊，但他俩都讨厌我！因为我不是男孩！妈死前看我的目光满是怨恨……她说我如果是个小子就好了。”

“小让，你觉得陈家没有爱，你觉得你的唯一价值是姓了陈，你觉得他们都虚情假意，但你没有欺负过我，没有仗着他们对你的表面喜欢去欺负我，可我知道，你也讨厌我。”

她突然发疯了一样掐住我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吼道：“如果我是男孩，你就不会来到这个家！你有希望遇到一个真正爱你的家庭！你恨死我了！”

“我没有！”

我扒开她的手，按住她的肩膀吼道：“我不讨厌你，是你讨厌我！我每天要应付他们，每天要接受自己不想要的感情，但你依然会觉得我抢了属于你的东西！我不敢面对你……我不是讨厌你！”

“那你为什么走？！爸去外地工作了，爷爷奶奶也不常来，家里就我俩，你为什么还要离家出走！”

她的唾沫喷得我满脸都是，看着她不甘又不解的神情，我终于把压抑多年的话说了出来。

“因为只要这个家在，他们早晚还会聚在一起，控制我，左右我，以亲人的名义，他们不是我的亲人，是我的主人！”

“我也不是你的亲人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击碎了我的怒吼。

我愣住了。

陈诺，我的姐姐，在家里的待遇跟我天差地别，没有长辈在时总喜欢捉弄我，行使姐姐的权利吩咐我，服务她。

她会在我想藏起来的时候，精准地把我找出来，然后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肆意炫耀自己的权威。

她好像很喜欢听别人说“你弟弟这么听你话啊”。

她比家里任何人都粗待我。

她比家里任何人都关注我。

我五岁时认识十二岁的她，现在我十五岁了，她二十二岁。

十年间，她一直是这么对我的。

但为什么，我反倒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亲情。

似乎玩耍，捉弄，甚至打骂，要比公式化的爱更包裹人心。

她知道什么是爱，她应该会将陈家的【长幼不亲】、【女女不容】在下一代终结掉。

可身处这一代的她，已经遭受多年压迫的陈诺，谁来做主。

我看着她哆嗦的嘴唇，躲闪的目光，目光中有期待，也有不知所措。

她在害怕失去我吗？

我双手捧住她的脸，将她的视线与我对正。

“姐，你是我的亲人。”

陈诺蓄谋已久的泪水涌了出来，不过她的眼神是惊讶的，她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意识到自己哭早了之后有些不自然地扭回身子，一言不发地启动汽车，朝镇子驶去。

尽管她很卖力地绷着，我也能看出来她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