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问别人借的书,他娘劝不动一定要攒钱买下来,让他在扉页上端端正正地印上章——说这是他们周家历代都这么要求的。凡此种种,未免让人感觉有些难受,也不知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还是为了母亲的身体,亦或是为了这个虚无缥缈悬在高空的家族责任。
周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点起灯温习今日的课业。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天色还是一团浓墨,周澍离家前已经听到织机木头碰撞的声音,桌上摆着还热乎的几个白面馒头。徐启常先生是前朝中了进士的,而今年事已高,致仕回来在乡里教些学生。因为身体不好,也不肯随便收,要经他信得过的人举荐,才能入塾。他原先的夫子和启常先生是故交,因而承了这个人情,往城东去。
启常先生确实讲的要深一些,听闻他之前任翰林院修撰,对文章的要求也格外高。说是“年事已高”,实际看到诸如三平尾的问题,也是眉头一皱,要人站到一旁去思过的,不是周澍想象中和蔼可亲的形象。其他学生都面生得很,他也没认出所谓“李家二公子”。等到中午堪堪可以休息,只见一个和他差不多岁数的少年,衣饰颇有些华贵,请他去偏房找本《公羊传》。方一走进去,周澍便发现这是一间空房,只在墙角堆了些陈年的柴火。尚在疑惑,便听见身后门落了锁,外面传来那个少年和另外一位的声音:
“先别担心,我们没什么恶意。”另一位听声音要沉稳些,应是一直受着国都来的老师教导,听不出乡里的口音。“久闻周时泽兄才名,特来请教些对句,若是对出来了,自然放时泽兄出来以礼相待。否则,我们便要和夫子说,你恐怕担不起启常先生学生的身份——自然也是会让你出来的。”
知是青年人之间不服气的恶作剧,而非今日哪里惹到了他们,周澍也沉下心来。若是真不放他,踩着干柴从窗户里出去也是轻而易举,看来确实没什么恶意——更何况缺了下午的课,启常先生问起来,领罚的也算不到他头上。这里多本地望族子弟,先生向来一视同仁,他也没必要畏前畏后。
“那么,周兄请听上句,”是后来那位,“日近玉山遥。”
周澍靠在门框旁,相当听得分明,转而投入思考。空荡荡的偏房此刻静谧的很,正适合他作对,不到片刻,他便应声道:“月小沧海阔。”
门外二人显然愣住了,过了一会,像是缓过神来,语气里带上了一点佩服:“周兄果有真才实学。只是再对一句即可。”这次换成了先前引他进来的那一个:“此为上句:万户千门相叠开。”
七字,周澍沉思,虽说对对子不讲平仄,但倒是与王少伯“奉帚平明金殿开”同格律。转念又想起来这正是化用骆临海诗句,着实有些落了窠臼。周澍向来喜欢王少伯的七绝,恍惚了一下,因而此次思考时间长了些,见日影从窗中照进,空中漂浮着灰尘,如今也蒙上了一层淡金。那二人无意催促,也并未半途哂笑。然而这句于他终不是什么难事,对道:“九衢三市自喧阗。”
他还没反应过来,门就洞开,惹得他差点没站稳。那二人连忙上来扶,一边说什么“周兄真乃前人所赞,倚马正见雄笔,华赡张列才力”。等到站定,他才能仔细打量这两人。前者是沈家公子沈嵩,字伯峨,可惜上一届名落孙山了;那后一位萧疏俊朗,天庭饱满,听得他说自己为李甫,字冠之,方知是先前打听过的李家二公子。那二人果真是少年心性,他也自然从容待之,暗中想下次也要找个理由把他们关进去作诗词文章,不做完也就别想出来了——或许吃食会送进去。
此次风波闹得时间长了些,差点没赶上下午的课。启常先生瞥了三人一眼,他们便知在劫难逃。然而先生还是听了前因后果,让他们抄《公羊传》去了,可谓有始有终。
“周澍,婺州余渚人。父周璋,预(参加,加入)小人(指地位低下的人)之官,少孤(丧父)。擅属(撰写)文。”
——《景史·周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