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见宇儿这番操弄,便搭指一点给王翁看,“你瞧瞧,从小到大就这点儿出息,虎头蛇尾的,几多年来也不曾长进。”王翁在一旁默不作声,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听得阁内沉闷的杖击声声入耳,胸口就愈发的心如刀绞,遂咬牙攒眉,不忍直视。
复睁开眼时,但见长公子刑杖已满,由吕焉双手托着趋下刑凳。不屑说面目早已青紫,就连五官也挪移了位置。王翁不及拭去老泪,就赶紧上前托住腋窝,不料被身后家主一阵猛喝:“管他作甚,自己屁股还没干净哩!”王翁听罢疾垂下手来,嘟着一张倭瓜脸便趋向刑凳。
王莽责罢拂袖就走,末了不忘暗嘱下人:“点到为止,莫动了骨头伤了筋,老夫可要拿你是问!”下人赶忙点头会意。
王翁受杖时,即是不重也大汗淋漓,出阁时又经小风一溜,终是受了一场风寒,未过黄昏就发起烧来。王莽得知后懊悔不已,忙着人从长乐宫内请来了侍医。侍医进府也不敢怠慢,一踏进房门便察看伤势,见王翁瘦臀之上淤血赭色,就薄薄敷了一层褐黄的药膏,回头报与王莽道:“伤无大碍,倒是身子虚脱并发了风寒,权且喝上几服发汗草药吧,若无风患,三日痊可。”
俟王莽着长史送走了侍医,便扶坐床头亲喂他汤药,又是擦又是沾的,好一番折腾。王翁也是念恩不过,便好言推辞道:“镇几日都是朝里朝外的,你就莫再耗着了。不消说公子那厢伤势如何,老奴是定要去看的。”
王翁本想提醒家主过去瞧瞧,哪知王莽一听这话便来了气,“你且顾好自己吧,患了干痂风,可是要出人命哩!人家那厢有媳妇守着,不容你瞎操这份心。好了便回新都去,搁孔休那里谋个闲差,不出所料的话,这几日策牒、告身便会下来。”
“承君之惠,老奴感荷家主高情!”王翁在床上躬身揖过,便又拽袖拭泪道:“如今朝局也算大定,太姥、家眷理应归京。尚有四公子与县主刘愔的婚约就这么吊着,大丧之期一拖再拖,眼下既然清期已定,只待春上把婚亲迎了。”
一席话说得王莽两泪汪汪,“提起阿母,我便是那有罪之人。小时有父翁见爱却饮恨早逝,乃是阿母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将儿王莽养大成人,相依为命,母子连心……如今阿母七十杖围,小儿万难行孝膝前,每每想起,实实痛心……”言罢已是泣不成声。
王翁不忍见家主如此失态,就赶忙上前张袖拭泪道:“多大了,还哭!老奴改日便打点行装,去国着太姥、夫人提早上京,既能解我家主思亲之苦,也能绕欢老人膝前,忠孝不就两全了?”王莽闻言张起面首,喟然长叹道:“如此是好,然老阿母年事已高,就是能到京城长安,怕是骨头早散了架儿,哪经得一路颠簸之苦哇!多说净泪,就着临儿一人进京吧,春上完婚,也算成了一桩心事。”
王莽恹恹站起身来,替王翁虚虚地搭了床荨被,又折好被角,方闷闷折身向外走去。怎知前脚刚迈过门槛,王翁后脚就跟了出来。王莽一见尤生气恼:“谁让你起来的?不去养伤,又跟过来做甚么?”王翁遂尴尬笑笑,绵声道:“老奴惯了。”却还是门槛留步,待王莽走远没了踪影,就赶忙出门右拐,去探望长公子王宇去了。
薄雾冥冥,长烟一空。王莽临行前无端留下的这句谜团,就像午夜飞逝的流星,一下子将心中的图腾击了个粉碎,连个念想都不曾留下。
王母至今也无从得知,这圆润的谎言是如何被他识破的,且不说透,各免其罪,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相得益彰。二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无形中却在商讨着一场惊天的交易,最终只落得图穷匕见,败下阵来,且败得是如此无怨无悔,心服口服。
自第一次徘徊于静园门前,王母便吃了闭门羹。门前的木牌虽不起眼,但泼墨四字却熠熠生辉,“闭门却轨”,那是何等的心境哇!宛若淡泊名利的隐者,抑或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
静园也有纰漏之处。王母终是费尽了心机,为能进入大司马府,削尖脑袋地拜了管家王翁为契父。王翁是何等的怜善老人哇,自己却残忍利用了这份怜善,不啻造孽!想于此,心口之处便隐隐作痛。但脱下王莽的泽衣起,王母便佩服得五体投地,那泽衣袖肘、领囗鹑衣百结,补丁之上摞补丁……这悲悯之人并非那沿街乞讨的叫花子,而是名动天下、权倾朝野的大司马,节衣缩衣、匡时济世的贤德公哇!
临行前,王母见王莽身旁察无一名贴身侍婢,又加之愈日见寒,索性将自身换洗的短襦拆了去,给王莽又做了一件絮棉的亵衣。王母将亵衣熨平、叠好,便又细心地将其置于绿萝纹绣的绢枕之下,这才一步三顾地掩上房闼,依依不舍地向府门趋去。
一路喑哑无语抒情,倒是拜别契父之时,王母还是流下了几滴鲛珠之泪。王翁见罢多生忧怜,但他万万难以置信,此番一拜便是永别。王母有心将两坨金饼赠与契父,又惧怕王翁性子憨直反引为罪,便敷以散心为由,郁郁出了这静园府门。
早有几驾远行的辎车,停驻于安门街衢的西轨沿上。王母刚碎步趋上径道,就被臂如抱鼓的侍吏眼尖瞧见,俟王母走近时,便有几多近侍、辇夫齐齐向王母娘娘施礼问安。上得辎车,侍吏叟喆就手脚麻利地替王母垫好躺卧的靠枕,且扶其跽坐道:“回来便好。人法地,地法天,道法自然。”
王母见叟喆乖巧伶俐,两眸便盈盈流出光来,遂喃喃哀叹道:“惑神易,惑贤德公难。”又闻辇夫轻吁,车毂滚动,淮阳王母便掀开帘栊再瞧看一眼:暖秋的赤轮已爬上三杆,那悬空的殿阙层峦叠嶂,金黄尽染。高墙之下,盘虬的枝条硕果摇坠。心中的那枚圣洁的花胎呀,也随着这恣意的秋风旋上几舞,便枯萎飘落……
元寿二年七月二十二,也就是淮阳王母去朝归国的次日,赶赴中山国奉迎新帝的车驾一行,便由长安的灞城东门逶迤而出。
前有大鸿胪左咸持节,领羽林重骑引驾十二重,随之几十驾前导车马淌淌而行。节氅幡纛随风招展,矛戟瓜钺直戳蓝天。接着就是金镶玉坠的驾五金辂稳稳碾过,伴驾的郎官黑压压一片。稳压其后的,便是车骑将军王舜节制的那万马奔腾的虎贲三千了。
而远在天边的汝南郡南顿县的官寺里,这几日也是沸反盈天。外有五峰山匪患骚扰不断,内有堂堂官寺中竟连失两人。这两人并非一般皂役或门下吏使,却是功曹史充兰的独生爱女——待字闺中的充曦与婢女小青。况且充曦与县令刘钦的长子刘縯已有婚约,请期已定却丢了新娘,不啻是晴天霹雳。急得官寺内像一窝热锅上的蚂蚁,一个个来去无度、左突右冲。
而真正忙坏的却是县尉属下的一帮兵丁,一次次将南顿县城的旮旯缝道都寻了个遍,又将井、沟、池、河摸了个底儿光,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县令刘钦又颁下令来,着所属乡官联访联动,遍查七日仍杳无音讯,此事也就慢慢淡下心来。
南顿县官寺是建在了城池的中西隅,虽偏离中轴,但后花园中却有一座三丈多高的土山。平素山上遮天蔽日,曲径幽幽;山下小桥流水,蝶舞鸟鸣。小桥边上有一凉亭,又有周遭银杏参天,榆柳相牵,确是一处闲暇的圣地。
刘钦一早便得到了蛤蟆寨游缴的呈文急报,言讲寨子昨夜又遭了五峰山匪寇的袭扰,且扬言要攻破寨门,马踏宋巢。此事刘钦不敢怠慢,便急召县丞、县尉、主簿与功曹等入内应对。待几人刚于亭内俯身落坐,刘钦又差功曹充兰去追查遗案,余等四人便又商讨,好何啃下五峰山这块硬骨头。
五峰山乃是本郡舞阴县内的伏牛山余脉,一改连绵平缓的态势犹异军突起,山势陡峭,形似五指。既有南方山脉之柔美,又兼北方山脉之雄奇。多年来常有匪寇盘踞其间,号称茅酱窝,四方抢掠,防不胜防。郡内曾多次派兵予以围剿,然逐山搜遍也难寻一人,不啻为汝南郡内的一块心病。
蛤蟆寨游缴倾身详报道:“宋员外早先可是散骑郎官,乃先皇成帝的贴身近侍。自孝成帝薨没后便变卖细软,乞骸还乡。茅酱们此番百里寻来,打的便是员外的主意。幸有蛤蟆寨四面厚门高墙,小的不敢言铜墙铁壁,茅酱来了也无计可施。只是北门对面有座高庙,庙中矗一天涯阁楼,茅大仙蹭蹭上得阁去,搭弓便射坏了寨内的两个乡勇,又命人于寨门燃放大火,木门火势顺势而发,狼烟扑地至今未绝。茅大仙临走还放下狠话,今晚必来血踏寨门。”
时有县令夫人樊娴都将暖茶奉上,小刘秀便趁母亲躬身斟茶的空隙,小身板遂往上一蹿,便扭坐在了石几之上瞧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