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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栉风沐雨

孔光惊见皇帝震怒,不及多想,便连忙离席呵止董恭:“卫尉且慢——”说罢揖礼玉阶之前,慢条斯理禀陈道:“丞相臣光谨奏皇帝陛下:只因老臣巡陵之失,方有鲍宣今日祸端。董仲舒《天人三策》以儒家为要行太学,戡朝纲,正本清源。司隶乃我朝鸿学大儒,因执法引不道获刑,深为太学门生所诟病。今学子千人守阙上疏,虽为妄举,却也服情,粪土臣光诚乞陛下酌情议定,从轻量刑。”孔光奏罢,便曳疏呈上。

天家在黄门令手中接过上疏,粗略一观,竟又飙出了一丝怒气,便随手弃于席案之上,哑声下问董贤道:“以圣卿之见,学子逼宫东门,此风可长否?”董贤闻听天家质问,众目睽睽之下,又有外藩旁听,不敢直抒,便面北滔滔陈情道:“臣贤以为,今日学子守阙上书,实逮至清世,则复入于矫枉过正之检。仪前执金吾有报,言讲学子们坐地祈愿,秩序井然,别无它图,还望陛下明察圣断!”

刘欣听了董贤这番说辞,确也有理,气便随之泄了大半。见丞相仍躬身揖礼阶前,便起身挥手道:“宰辅回罢,司隶一事,朕也有失,弗能正己,焉能正人呢?”

孔光见天家自陈得失,心中的磐石终落了地。后想此事尚无完结,也生怕天家苛责学子,便又躬身一揖道:“董夫子曰,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凤鸟不至,河不出图。今陛下贵为上天之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势,又有能致之资,行高而恩厚,知明而意美,爱民而好士,可谓谊主矣……”

天家悉知丞相谆谆之意,此番言论早耳朵生茧,生怕丞相再喋喋不休说教下去,疾于言辞中断了个章节,诙笑打岔道:“今日正旦,本应是出门纳福、入户千祥的日子,然我太学门生操劳国事,空腹上书,不畏霜寒,碧血丹心,朕委实心痛。数九寒天,不进朝食怎么能行?西少府速着太官令,庖间报备饭食吧,记得告慰我东门学子,朕有口诏,命廷尉更鲍宣罪减一等,以髡钳之刑发配上党。”

孔光见少府孙云领命而去,疾撩袍伏拜在玉阶之前,泣血颂唱道:“皇恩浩荡——”众百官见状忙面北伏拜,也跟从赞颂:“皇恩浩荡——”

这里永远没有白昼,只有那无边无垠的黑夜笼罩其间。他的双腿已不听使唤,整个身躯像一摊烂泥般瘫软在地,破衣褴衫上布满血渍,多处皮肉溃烂生紫,周遭一股子刺鼻的霉腥之气氤氲全屋。鲍宣懒见廊道无人,便咬牙切齿地呻吟几声,喉间发出阵阵剧烈地窒咳,随之于口腔内涌出的一股股血沫,便顺着乌青的嘴角丝丝淌落下来。

鲍宣无力地斜靠着墙壁,双股兀自惊战不已,两腿一软,偌大个身躯便不由自主地往侧边滑去,渐渐栽倒在墙根的夹角里蜷成一团,颤栗的嘴角里仍止不住地往外冒出带泡的血丝。

不经意间自廊道走来五名狱卒,于槛门旁边驻足下来。为首的瞄了鲍宣一眼,便打开槛门云淡风轻地呵斥道:“起了起了!算你侥幸,鬼门关上兜了一圈儿,差点儿去见泰山丘丞!上边抵尔罪减一等,髡钳支边。”说话间便进了牢房,于鲍宣身畔轻轻一蹲,道:“也是醉了,本该有城旦随刑的,却只是告诫。看来这娃娃学子振臂一呼,朝廷也算是给足了脸面。”说罢便差二狱吏拖鲍宣起身,有狱卒便顺势用一把生锈的铁剪,将鲍宣那蓬松的青丝一点点直掠了下来,末了又于其脖间套了个重箍,以铁束颈,足缠脚镣押出了狱门。

鲍宣是何等忠烈之士,此生已足够,不愿求来生,心中自是波澜不惊。鲍宣自知,当你愈发恐惧黑暗,黑夜便会不请自来;当你蔑视黑夜之时,黎明却会不期而至,便会迎来清露一滴溅荷塘的晨曦。

曜曜金轮于厚厚的云层间刚一露头,一根根阳光便若离弦的箭镞般抛射下来,黑涯涯能刺瞎人的眼睛。鲍宣赶忙阖上了双眸,俟再挣开时,但见面前停靠一双马的辎车。确切地说,这是一辆用木板环扣的押解重犯的槛车,四面有横板加固,密不透风。人被扔进槛车之时,方知里面铺有一层厚厚的苫草。槛车每挪动一步,鲍宣只觉得蜷缩的周身宛若针扎般地疼痛。

长安东出的灞桥两岸,十里长堤有柳丝吐穗,百草萌动。此地最为长安要冲,凡自西东而入出峣、潼两关者,路必由之。今日三辅万民得知鲍司隶由此东出北上,皆万人空巷,夹道相送。而西宫东门那守阙上疏的上千太学门生,也步行十里云集于此,只为能轻折慢柳,惜惜伤别。

有人惊呼,鲍司隶槛车已东出霸门,新都候王莽忙委身下得轺车,俟整衣束带一番,便与故友刘歆喃喃丝语道:“灞桥自古又称情尽,情尽桥啊情尽桥,或是鲍子都不屑与妖人同舞,还是与旧廷断义割袍?”

刘歆见万人空巷皆来相送,遂捋须长叹道:“红尘沾衣轻轻过,不怪帝王不早朝。江山代有才人出,花前月下自逍遥。此情此景,敢言不是子都心境?”

王莽凝重地望着远方,望着那雾锁烟笼的青门的方向,散乱的胡须遂向后飘去,内里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沧桑的忧伤。惜别有感,遂两眼濛濛,仰天长叹道:“谁人不想醉花潮,无奈家国难弃抛。空有凌云报国志,折柳离恨一条条。”说罢趋步于堤坝柳边,展袖轻轻折断一枝,小风一吹,泪滴便若那灿灿的晨露般洇湿了柳条。

槛车自西向东缓缓而来,所到之处,夹道的柳枝纷纷抛向那槛车的玄轮,又见那风吹的芦苇次第下拜,凄凄哀哀。车近灞桥,但见王咸、桓荣二人率众学子深揖道边,埋首痛惜,不忍直视。上得灞桥,刘歆疾上前一把拦下了双马辕头,槛车遂戛然而止。押解的十多名狱卒见势不妙,赶忙手抄环首钢刀直逼上来。

王莽见状忙上前深揖一礼,恭谨道:“诸位吏官一路辛苦,王莽这厢有礼了。”那吏头绕着王莽转了三匝,见这小民虽破衣褴衫,腰间竟坠有二釆的紫绶,忙尬笑着回礼道:“观君公这幅小民装扮,可是那新都侯国的贤德公么?”刘歆见这吏头鬼灵精怪,便浮夸道:“这位吏官好有眼力,但遇东风一定会察举廉郎。我等皆是子都故人,今日灞桥相送,还望吏官行个方便。”

不料吏头一听这话便面露难色,讨饶道:“贤德公之仁善声名远赫,我等苦吏下人自是仰慕之至。君不见这槛车之上,有廷尉诏狱封金戳印,未到下站不得开启么?二位君公但放宽心,我等好生照料便是,若有差池,愿提头来见,万望贤德公体恤下人缧绁之苦。”

王莽见开槛无果,便无奈上前扒在槛边轻轻呼唤道:“子都贤弟,可否安好,可否听得我等召唤?”王莽说罢,又侧耳倾听一番,果有微弱之音于车内传来:“瞻见明公,子都——感荷高情!”言罢便有啜泣之声隐隐传来。

王莽闻声便不忍再听,唏嘘一番,便将一云纹漆匮交于吏头,且谆谆嘱托道:“这有车马劳顿五铢千钱,王不留行散若干,还望仁兄每到驿馆便与司隶敷药一次,伏惟成全!”那吏头见王莽如此慷慨,忙揖礼回道:“贤德公但放宽心,仆定将鲍司隶好生照管,同案同席,若有食言,必遭天谴!”说罢退后深揖于地。

王莽折身将柳枝插于马头,遂立于一侧回揖道:“司隶走好,就此别过。”刘歆、王咸及一众学子闻言也便深揖于地,依依跟唱道:“司隶走好。”……槛车随之扬鞭而动,吱吱有声。鲍宣吃力趴于槛门缝处往外瞧看,但见天地混沌一片,小雪轻飘,寒风似刀,便紧阖双眸,几滴珠泪终把持不住,熠熠于内眦滚落而下,遂消弭于无形。

车过灞桥,鲍子都便朝向长安的方面,痛楚有声地赋诗一首,以寄哀情:不堪江山万里图,日落西山暮。长安今起又飘雪,故国缟素莹莹映残月。长乐未央矗千年,城头大纛换。囚车独吟对囚衣,前途漫漫杳杳无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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