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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逆鳞之怒

青锁宫窗,凤只鸾单,枕冷衾寒。有暗牖开处,春色将阑,莺声渐老,形单影只漫长。落花成冢,簇成泥,满池荷露为谁泪;听弦断,白华之怨,撒落一地哀愁。

长御女官扶刘欣跟到后寝,见东朝手持鸠鸟玉杖,倚窗兀自黯然神伤。刘欣只觉得一阵酸鼻,犹负债在身……七旬老人黄发垂髫,形只影单,昔日有侄孙承欢膝下,戏彩娱亲,今日焉能受这恩断之痛?自十四岁于定陶蒙恩入住明光宫,皇祖母便日日驾临太子殿,敦敦教诲,呕心沥血,从无间歇。又亲点董贤等一干郎童作太子伴读,酣嬉淋漓,承欢绕行。然时光缱绻,白驹过隙,一晃竟逾十年……每每缅忆于此,便潸然泪下,感慨万千。

夕阳西斜,有殿内孤影恣意抻长,新都侯王莽正伏跪在阁门金砖之上,光影打在他身上,犹如一尊雪胎梅骨的泥人。刘欣默默躬下身来,欲长跪请罪,闻听内廊有沓沓之声趋近,门扉开外,有尚食女官端汤进阁,见陛下于内,忙恭行肃揖之礼。刘欣起身回礼后,就双手接过龙凤金盤,示意尚食退到后寝内廊侯旨去了。

长御扶天家奉金盤趋行到东朝身后,刘欣哑声低唤道:“孙儿刘欣,恭请老祖母屈尊啖尝!”刘欣料想东朝正心中郁闷,定不理会,孰料太皇太后竟曳袖沾泪折过身来,见皇帝亲飨水陆八珍海参汤,便破愁为笑道:“和儿不回銮西宫,滞留于此,这是要绕膝行孝么?”

“王邑矫诏一事,想必大母定然心伤,又有班娘娘牵涉其中,便是孙儿也惊诧莫名。如此一路追查下去,恐怕孙儿也难逃干系。孙儿特来负荆请罪,诚乞老祖宗饶了我等小辈的罪愆。”刘欣说罢便将金盤置于案几之上,又扶皇祖母盘膝趺坐了下来。“和儿何罪?斯人矫诏动摇国本,小可谋其利,大可动天下,自当受那逆天之刑。尤恨这二人串谋乱政,十恶不赦,务要正本清源!”

刘欣见东朝欲忍痛割爱,大义灭亲,不由心中一阵惶恐。如此下去虽赢了面子,却丢了里子,欲树侍中董贤之威,加恩进爵便没了着落,泡影成空……

于是刘欣又灵机一动,凑上前来诡谲道:“大母你看这样可好,人挪死,树挪活,这懿旨本就出自长信宫中,哪里有假?”长御女官侍刘欣脱履落坐,刘欣又侃侃而谈道:“依和儿看,大母怕是真的老了,自己亲手发出的懿诏,怎么一眨眼,就能忘得一干二净呢?回头叫医侍好好看看,省得又六亲不认,既无录事,又无殿内注,谁能证明呢?”

太皇太后知其用意不善,正有心驳斥,忽听殿内有人瓮声禀道:“臣能证明——”太皇太后疑惑不解,循声望去,见王莽正伏跪在阁门之内,便柔声问道:“你又居此何事?”王莽见姑母发问,便顿首再拜道:“代诏臣莽谨奏太皇太后、皇帝陛下:王邑矫诏,皆由莽起。从弟王邑少不更事,不知法度之严。臣莽甘愿代弟及班后诏狱伏法,以赎臣等弥天之罪愆。”

太皇太后听罢此言放下筷箸,戚戚哀怜道:“此罪一出,巨君自当同坐,不惩前事,祸及后人。和儿自登阼始,便励精图治,躬行俭约,废黜乐府又限名田,去奴婢,远外戚,省减诸用,政事均由己出。然王氏子弟恃宠而骄,昔不见吕氏外戚当权,遭诛满门么?前事之不忘,乃后事师。曾子有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王家绝不容祸国之人!”

刘欣听罢一脸惭愧,老祖宗一心为国尽瘁,大义凛然,不由感念落泪道:“大母一言,振聋发聩,胜万马千军。孙儿忝为一国之君,却旁门左道,私欲横流,实实惭愧之至,无颜再见天地君亲!”诉罢起身,诏令尚书令及殿下注进殿听宣。

俟尚书令与殿下注进得阁间,便双双揖礼请命。刘欣重重背过手去,在阁间蹀踱几步,方开金口道:“王邑矫诏未遂,除其死罪,去侍中,迁降河西都尉,夺一千户封邑;从犯班姬,去长信詹事,复昭仪,徙延陵,谪守先帝苑。”天家玉音尚未落定,尚书令及殿下注却已毕墨搁笔。

王莽闻听天家诏令,一时间不知是悲是喜,眉宇间杂着三川的愁苦,眼神里蓄满了沧池的泪滴,抑或感激……刘欣但见眼前有泪光一闪,一袭褶皱的麻衣便匍倒在地。那对角的补丁若羽化的蝶衣,干瘪而又富有地收缩下去。

刘欣令长御上前搀起,王莽却挥泪哭拜道:“皇恩浩荡,承蒙天家不弃敝履,臣莽难报君恩之万一。伏惟暴室这罪孽之人,定念陛下万仞之深恩,虽死也无以为报矣……”诉罢重重磕碰三个响头,遂长跪不起。

刘欣又着长御女官搀起王莽,并近身试问道:“朕举公特进给事中,公可受否?”王莽忙揖礼涕泪道:“待罪之身不罚且赏,乃圣明有失,臣莽受之有愧,诚乞陛下收回成命!”刘欣听罢稍嫌烦躁,品味一番,又啧啧颂道:“节用裕民,礼让为国,王莽之贤德,真的是有目共睹哇!”

待王莽辞皇恩退出寝殿,太皇太后方将刘欣叫于跟前,言词谆谆道:“和儿今春已二十满五,民间说褪了屎皮,不敢言是我刘家的虎贲,却也不再玩那髫童之戏。祖上自芒砀斩白蛇起,逐鹿东西,自是立国不易。自董贤陪侍太子殿起,至今董家封宫立国者已逾四人,今又欲加贵董贤三邑。和儿既制了限田令,却又视限田令于无物,前举后废,自相矛盾,非明君所为之!”

刘欣见太皇太后虽言语和缓,然申饬之意犹枕戈剚刃,刀刀见血。刘欣躬身一揖,遂据理力争道:“自孙儿登阼始,三家外戚覆手遮天,树信吏拒外戚乃权宜之计,虽白璧微瑕,然以一抑三,实在是驭臣之道,万乞祖母加恩施德,抱屈就全!”

东朝细品刘欣话语也不无道理,驭臣之术,博大精深,又恐外朝生变,国运多舛,遂左思右忖,狐疑不决。刘欣见东朝心思有所松动,便趁热打铁,撩袍纵身伏跪下去,又以头顿地,涕零如雨。东朝见状也心如刀割,一边嘱咐长御将皇帝扶起,一边差黄门令亟传尚书、冗从仆射谒于寝殿,以便草拟懿谕。

天家见东朝欲主拟懿诏,怕丢三拉四又不得心法,赶忙于袖中徐出一筒,遂双手奉呈在东朝面前,嗫嚅道:“大母切勿忧心,这里有永信太后与孙儿托梦遗诏一筒,乃孙儿代为手书,诚乞大母严加斧正,揆情审势,再于凤台戳玺封金!”

东朝见刘欣备有草诏,惊愕之余,心中自是鞅鞅不乐。接过草诏铺开来看,方见上书小篆行云:永信太后诏三公,益封侍中董贤二千户,赐孔乡侯、汝昌侯、阳新侯国。东朝见天家铁心不改,便将草诏抛掷于凤案之上,着宣长秋宫掌印女官奉玺进殿。待掌印奉宝进得殿来,太皇太后早已持杖拂袖而去。

刘欣见掌印于大宝中祭出长信金玺,忙伸手夺过,折身便在遗诏封泥处盖上玺印,末了又左瞧瞧右看看,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月落渐台,上下天光,泊上曜曜夜中央。几稀婆娑几多愁,泪撒成池,掬沧池点点星语,泼几许宫烛对盏,粼粼金铺玉户,神霄绛阙,亦难洗白,金銮殿幽幽暗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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