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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 因缘孽债现世报,相逢何必曾相识

这么多钱,要是被别人看见就完了。

左顾右盼,确定没有人看见书里的银票之后,下意识地,她把那本书藏在自己的胸前,没敢跟任何人说这件事。

她想要跟着那辆马车,把手里的书以及那几张钱还回去。

这不属于我。

梁七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要说不心动是假的,她从未见过这么多钱。

可是这不是她的钱,无缘无故收了,总会问心有愧。

于是她夹在人群中跟了一段路程,两只手一直捂着胸前放书的地方,眼睛一直牢牢盯着前面慢慢行驶的马车。

兴许是发现她一直跟在后面,马车上下来一个张府的小厮,拽着她的胳膊喊她“穷酸鬼,别一直跟着!”

小厮的语气尖酸刻薄,仿佛下一秒就会抡起拳头砸向她的脸,他的食指一直用力戳她的脑袋,像是尖利的针。好疼。她只能想到这个。

张府的老爷小姐们兴许心善,但仆人却不一定也是那样的人。

莫大的委屈从心里升起,又联想到刚才的噩梦,梁七把头抬起,视线触及那辆明明停下,却在她眼中越行越远的马车,污言秽语铺天盖地地便落了下来。

周围有人停下,瞧着这一出闹剧,不少捂嘴偷笑,指指点点,不知道说着什么。

她想把那本书拿出来说自己只是来还书,又怕这个小厮拿到书后将书翻阅,瞧见那几张银票,一时心狠,骂她贼骨头也就算了,怕就怕仗势欺人,踹她两脚,编两个罪名把她扭送官府,自己却昧下那几张银票。

她不敢。要是这个年纪因为这种原因进官府,那她才是真的废了,无可救药。

见这丫头一直低着头,小厮眼珠子骨碌碌转,他冷笑,揪着她的耳朵,警告她别再跟了,那里边是贵人,惊扰了她们,她的皮要保不住。

闻言,梁七心怯,也不管不好奇那里面是什么贵人,也全然忘了方才张宝宁安慰过她,低着头,吸着鼻子,嗫喏着说知道了。

护住自己的头不敢再看,不知过了多久,小厮已经走了,就连那辆马车也不见了踪影。

看完烧火的人陆续回家,街上还热闹着,她看着那些有一家几口出来玩乐的,一时眼睛蓦然酸了。

我也想回家。

想到家中熟悉让人眷恋的景象,又想到刚才经历的一切,她再也忍不住,一个人找了个巷子角落哭了好一阵。

直到察觉天色渐暗,梁七想到后厨大叔和大娘们,想到后厨可能要干的活,才赶紧抹着眼睛抽噎着走出。

相比较现在这种比寄人篱下还要受人欺负的生活,读书似乎不再苦也不再累。要是学堂中没有歧视学生,用他们那种封建思想荼毒学生的老师,要是学堂里有一视同仁,像女夫子那样嘴硬心软的老师,又或者像书生那样尽职尽责善良的老师……梁七心想,也许自己就回去了。学堂的板凳虽然又冷又硬,可怎么都比现在遭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境地好得多。

从街上回来之后,林府里前厅灯火通明,紧张又怪异的气氛蔓延在整个府上。从后门进来的梁七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见到庖厨里漆黑一片,感到很是奇怪,她所熟悉的叔叔婶婶们去哪里了?

她有些木讷,呆呆地站在庖厨外面。不自觉回想那个无人的云水镇,遍体生寒,手里拿着买给小夏的绢花,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这个时候,下人们都还没有得到休息,直到伺候林府那些主子们睡下了,除去守夜的,他们才可陆续休息。

想到林府前厅摆着的貔貅金像,和比她还高的花瓶,梁七显得有些为难。前厅她是不敢去的,那里有些小厮奴婢很凶,总找些借口扯她的头发,推搡她,拿她逗趣玩乐,说她烧火丫头,来前厅做什么。

前厅的无论是小厮还是侍女,她们衣着与她完全不一样,甚至有着绸缎的。不过梁七平日里也不注意,更不认识各种昂贵布料,别人说她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丫头,为此她自卑许久,不明白不认识那些昂贵东西各自叫什么有什么问题。她对好的布料的定义就是好看而且做成衣服舒服好穿的,费心思去记那些别名雅称做什么,她以后又不做诗人。

偶然中梁七摸过前厅一个侍女的衣裳,布料无比光滑,刺绣齐整,与她身上穿的棉布做成的衣裳差了许多。

侍女说那叫息团锦,是十四州复家出的名布料,百年不腐不褪色,可好看着呢,而且以往都是皇亲国戚才能用的。现在复家差不多没落了,但是布料还是千金难求。

梁七听不出侍女话语中的炫耀,点头认真道好厉害,看着侍女身上穿着,尤其是上面的花团刺绣,栩栩如生,她想伸手摸摸,却被侍女打了下手。

缩回手,梁七看着侍女高傲的神色,揉着自己的手,心想就摸一下都不行吗。

那侍女说她没礼貌,笑容满面,又问梁七知道复家吗,梁七摇头,侍女见她这幅样子,轻嗤一声,说也对,你一个烧火丫头,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外面的事呢。

复家原是十二州云溪的云绣世家,俗话说“南有程锦,北有云绣”,后来复家逐渐成为替权贵人家制衣的家族。时代变迁,加上战乱,复家很快没落,继承云绣手艺的无论是复家人还是非复家人,都渐渐销声匿迹。

梁七对云团锦这种昂贵的布料不感兴趣,倒是听见侍女说起复家的故事时,眼睛都亮了。她喜欢听故事,那种乱七八糟,神魔鬼怪的最好。

她哀求着侍女再多说点,侍女起初很是享受这种感觉,在梁七提的问题越来越刁钻,而她本人无法解答后恼羞成怒,说你一个烧火丫头,问那么多做什么,把我当成外面说书的了?下次再想听我讲故事,拿出点诚意来。

许是在林府待得久了,人被这环境也浸染成那般尖酸刻薄的模样。

想起往事,梁七已经不太记得那个侍女的样貌,听人说那个侍女好像没过多久就离开林府不知去向。

听到此事,梁七也不太关心,只是点头说哦哦这样啊。她与那侍女,就只有那天黄昏见过一面,她甚至不知道那个侍女的名字,别人都用“八夫人房里那小蹄子”称呼她。这原不是侮辱的词语,后来不知是谁加以曲解,林府内年轻漂亮的侍女,都可以是“小蹄子”“贱蹄子”“小浪蹄子”。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侮辱的称呼,可是所有人都是这么带着恶意地喊。小夏姐姐说这很可怕,可她又不说怎么可怕,梁七觉得这种说话说半截的行为很恼人,也很不顾听故事的人的感受。

走进后厨,她点亮蜡烛坐在庖厨里,手里一直玩着买的竹编蜻蜓。

她在犹豫和思考要不要去前厅找小夏姐姐。

直到再度来找她的赵婶子,一看见她就大惊小怪,直呼她终于回来了。

梁七不明所以就被赵婶子带去前厅,看见乌泱泱的一群人站在一起,男男女女,她想林府的所有人一定都在这里了。赵婶子带着她挤去了前面,在他们的窃窃私语中,她才知道在她于外面逗留收拾心情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林老爷和林夫人坐在主座上,面色不虞,林夫人红着眼睛,怀里抱着失魂的林小姐嘴里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林小姐很是狼狈,一头乌黑的头发散落,湿成一块黏在脸上,她傻傻地看着某处,原本就在生病的身子更似风中柳絮了。

下座坐着两个人,两个令今日的梁七印象深刻,无法忘怀的人。她是如何认出她们两个的呢?凭借那小的。

在烧火的现场,她们见过。

那个姑娘还朝她这边笑了。

她二人,一大一小,大的还戴着幕离,小的倒摘了去。大的与烧火时不同的是衣着,换了一身云游道人的衣袍。小的仍是那身,一白一灰。在林府穿金戴银的夫人们中间,简直像是鹤立鸡群。小的白的腰上挂着的尽是符箓葫芦一类的驱邪玩意,甚至还拿着一个有她半个高的原色葫芦。

这身装扮,梁七曾经在街上赶集上人流云集时见过。那时她觉得那个小道童仙风道骨,如今那姑娘这样装扮,倒让她觉得好笑。也许是小姑娘的表情用力过猛了。

下人们聚在一起,嘀嘀咕咕,无一不脸色发白,害怕得瑟瑟发抖,不时有婢女哭泣的声音传出来,被管家一吼过后,只余下声声抽泣。

前厅前的院子里摆放着三具尸体,两女一男,蒙着白布。

那些大人说着梁七听不懂的话,什么报应,什么又来了……梁七恍惚间看见了小夏姐姐的脸,就在地上躺着的那三个人之间。一股悲伤从胸腔中冲出来。梁七想起了今日午间时小夏姐姐摸着她的头嘱咐她好好玩,迟些回来也没关系,她给自己打掩护。

手中想送给小夏姐姐的绢花蓦然掉在了地上。她发现了,弯腰把沾了泥污的绢花捡起来。相比较其他人,她哭不出来,但是她心里很难受,像被人揪着,无法呼吸。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直觉告诉她,她要是再不离开林府,她的下场可能会和那边两具尸体一样。这是个吃人的地方!她忽然记起来赵大叔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所以当初她是可以选择不来这里的是吗?

她抬头,却和那个原本呆傻的小姐视线相撞,小姐眉目间恹恹的,在看见了她手里的绢花后,小姐露出了一丝冷笑。那一瞬间,梁七觉得林小姐好像没有生病,又或者是病已经好了。

小姐指着她手里的绢花,不知和林夫人说了什么,林夫人了然,招来旁边随侍的贴身婢女,抬起下巴朝着她的方向,接着便是她手里的绢花被一点一点从她的手里扣出。

她不想给,林夫人的贴身婢女觉得她没眼力见,不懂规矩,捏着她的脸,指甲嵌进她的肉里,含着怒气低声让她撒手,最终硬是掰开她的手,带着绢花回大厅里。

可能小姐只是觉得好玩,或者单纯只是为了抓弄她,看见那朵沾了泥污的绢花,小姐表情很是嫌弃,从干净的地方接过,没正式瞧过一眼,就丢到地上。

林夫人见女儿并不喜欢这玩意,指挥贴身婢女把这东西捡起来,丢到外面去。

绢花落在地上,弹落间,蹦到小夏姐姐旁边。

梁七只觉得眼睛干涩得生疼,她盯着那朵绢花,想要去捡回来,被一贯关爱她的赵婶子拦住了。

赵婶婶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她听不见,又或者她听见了,忘了。

空无一人的云水镇,她穿行在熟悉与不熟悉的街道,跑!跑!逃离噩梦!身后追着她的是什么?没有声音,没有具体模样,它们移动速度非凡。

我不该来这里的。梁七突然心中升起了后悔之意,要是我死在这里,我的爹娘,我的大哥和我弟弟会知道我因为叛逆而付出代价吗?赵叔叔是好心,她知道,所以她怪不到赵叔叔身上。错在我,因为我选择了不去读书而来到这里当个烧火丫头。

府上死人是在不久之后发生的,就在林小姐和玩伴去后院玩的时候。林小姐和她的玩伴说她们亲眼看见妖邪作祟,阴风阵阵之后,死在池子里的尸体浮上水面,并且直立起来,闭着眼睛,煞白着脸,吓得林小姐等人疯狂大叫,四散而逃。

与林小姐一同看见那副场景的侍女站在另一处,四人抱在一起低泣。

外面站在一众仆人中间的梁七想象着那个场景,小夏站在死去的人中间,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样子,就这么死了。

感受到了某道带着挑衅的目光,梁七抬头,却被赵婶婶捂住眼睛,低声叫她别再这么没有规矩了。

规矩?规矩是什么?

她这半年来听得最多的便是“规矩”二字。

作为女儿家,你要懂“规矩”;身为下等人,你要懂“规矩”……

被抢了东西,还是要懂“规矩”!

可她从小生长在山间田野,于溪间摸鱼,田埂奔跑追逐黄蝶,不知道规矩是何物。

她半年前才来林府上做事,是府上的临时工,没签卖身契,是个自由身,也是因为贵人,被分到厨房那边,厨房里的叔叔婶婶还有姐姐们都还行,待她算是不错。无论谁对她好或坏,到最后她都只会说“还行”,别人说她是个软柿子,她一怒之下只怒了一下。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两个月前遇见林小姐——那时的林小姐还不是现在这副病恹恹的模样,林小姐好似是天生体弱,但胜在天真烂漫,乖巧可爱,是个实打实的可爱孩子,根本不像赵婶子说的那样奇怪还有难以相处。与林小姐玩的那段时间,她都是喊林小姐林姐姐的。

她刚来时,赵婶子不知道为什么不让她与林小姐靠近,说若是遇见林小姐,躲远些,务必不要与林小姐过多接触。赵婶子说了不让她们接触,却又不说后果。小孩子,并不懂大人欲言又止之下是什么意思。

她们在一起玩了一个多月,之后因为一点小事便起了矛盾,林小姐气得把她推倒在地,骂她卑贱,骂她凭什么可以拥有自由,又骂她是林家的奴仆,怎么配和小姐一起玩耍……梁七瞪大眼睛,不解其意。其他侍女笑着看她笑话,说终于轮到她了,这小傻子。自从梁七与林小姐走近之后,原来她们都想着看梁七的笑话。

一个多月前的欢声笑语仿佛成了一个噩梦,成为小姐用来贬低嘲笑她的噩梦。

那时候的林小姐,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让人充满绝望和恐惧。

林小姐这么侮辱她,她有一段时间是真的很讨厌林小姐的,她想着赵婶子果然说得对,遇见林小姐,务必躲得越远越好。

可是一旦想起那一个多月,林小姐是实打实地对她和其他侍女一样好,把她们当朋友,当姐妹一样对待。林小姐带她们逛街游玩,送她们金钗首饰,教她们读书识字,又叫她们认识许多以前从没有见识过的东西,她就纠结,犹豫。梁七见过林小姐一个人坐在亭子里,身边没有一个人陪在她身边。亭子外,侍女们放纸鸢玩得高兴,笑声清脆,都在说放高些,再高些。梁七站在一旁等着时,观察着林小姐,林小姐注意到她的视线,转眼把她招到身边来。

对此,梁七有些受宠若惊。

林小姐问了梁七这么一个问题:“小七,你说纸鸢可以载人飞吗?”

梁七还真的思索了一下,看着林小姐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上越飞越高的纸鸢,她认真道:“应该可以。书上说世有偃师,偃师本领很大,他们可以做出飞天神鸟,神鸟就可以载人上天。”

“……傻姑娘,我说的是纸鸢,不是神鸟。这世上多的是纸鸢,可神鸟却很少。”

“……啊?”她不懂林小姐所说什么意思,满腹疑团,却不得解答。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最终她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化作心里幽怨地一声:哼。或许她正如别人所说那样,是个软柿子,笨笨的软柿子。

府上再度死人,林老爷惴惴不安,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

“怎么才过了两年半,又出事了……”

林老爷的焦躁,受林夫人相邀进府的离荣看在眼里,她没有像林老爷以往请的那些人一样急于表现,反而一脸平静,淡淡问林老爷前些年发生多少次类似事件了。

斜睨一眼座下乾道,林老爷知道这乾道是自己夫人请来住上几天的客人,他未亲眼见过昭师的本领,只是听林夫人说比之前那些道长厉害许多,帮林小姐吐出了一团狐狸皮毛后,原本还病着的林小姐便痊愈了。

这乾道如此厉害,也许只有那个叫徐云山的邪道才能与其比较。

见林老爷面露不齿,离荣冷淡地说若是不想说那便算了,本来进了林府便感觉到这林府上下俱是萦绕着黑气,照她来看,府上有妖亦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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