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榛见王襄语气感慨,索性平静地回道:“略有体悟。”
王襄听赵榛这么一说,拿折扇拍了拍手掌,又提了一樽酒饮尽,接着长叹一声道:“唉……东坡先生此词,正道尽了天有不测风云,人生无常之无奈啊!”
秦桧听了忍不住揶揄他道:“东坡先生这首词,词牌名既为定风波,本就有风波来临镇定自若之意。再者,此词看似感慨人生风雨不期而至,但主旨却是抒怀旷达之胸襟,越是遭遇挫折,越要自强不息。何来王大人这般颓废?”
王襄不以为动,意味深长地看了秦桧一眼,叹了一口气道:“少年时读此词是一种感悟,待老了又是另一种感悟。秦大人年纪尚轻,只怕将来终会悟到……也无风雨也无晴,没有风雨,也不盼着晴日,人的一生,既不要卑下也不求闻达,就这般恬淡自在、波澜不惊。人生若能如此,夫复何求啊?”
秦桧有些鄙夷道:“既如此,王大人何必占据高位,尸餐素位呢?不如让给不惧怕风雨、不奢求晴日的后进晚辈,如何?”
王襄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想再和他计较,转过脸冲着赵榛,然后将折扇缓缓展开给赵榛看,道:“殿下,下官这把扇子,令我流连之处不仅在东坡先生之语,还在于……”说话间,折扇被全部打开,王襄的手指向落款之处,读道,“高丽人金富轼慕东坡先生高仪题录定风波谨赠兄王讳宓惠存。”
见赵榛不大理解,王襄指着王宓这一名字笑道,“殿下,这是下官的原名。”
原来,王襄原名王宓,他于宋徽宗大观年间出使高丽,回国后宋徽宗认为他不辱使命,特赐名襄,有良臣辅佐之意。
赵榛想不到王襄还有这些过往故事,一番感慨后问道:“王大人方才说到流连之处,指的就是这段往事?”
“非也,非也”,王襄一边说,一边将手指往上移,在题词上方找到三个字,郑重地在其上下划了划。
“金富轼?”
“对!”王襄手掌阖然拍在扇面上,“殿下所言极是!正是此人。这把扇子是雷川先生……嗯,便是金富轼亲笔为下官题写,可谓难能可贵!”
“有何珍贵?本王一时倒没看出来。”
“殿下有所不知,这金富轼乃是高丽人中不同凡响的大人物。其父醉慕东坡先生,生有二位公子,一名金富轼、一名金富辙,便是分别借了子瞻先生(苏轼)与子由先生(苏辙)名讳。”
“长子便是这金富轼。金富轼向来以子瞻先生为楷模,力图学富五车、著书立说,故文学才艺俱佳,且在政道军论上也颇有见地。若论此人,实乃高丽不世出的大英雄、大豪杰!”
听他这么一说,赵榛想起来他说的是谁,回忆起高丽历史上确实有这样一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赵榛对国家形势非常敏感,一听涉及到高丽,更加留心,追着问起来道:“这么说,王大人与金富轼的关系非同凡响。”
“殿下所言正是!”王襄高兴地重重点头,“我与他不过数面之交,但几成莫逆,可谓无话不谈啊。”
秦桧在旁边想了想,恍然大悟道:“这不是上月高丽要入贡的使臣吗?官家已经责令他留在明州(今浙江宁波)上递书表,不得进京。想不到他倒是王大人的旧友。”
赵榛心中一动,联想到当下形势,不由地问起来:“高丽原本臣属于辽国。现在辽国已经覆亡,突然派使节上贡,会不会有联络我大宋的意思?”
秦桧抢道:“只怕是借此机会打探我朝的底细。”
王襄看了一眼秦桧,微微地摇了摇头,又轻叹了一口气,转头对赵榛赞道:“殿下高见。下官当时出使高丽,正值辽国末年,国势颓危不振,高丽朝野内外无不要求回归我大宋正朔,呼声极高,下官正是奉道君皇帝旨意与高丽联系。后来金人起兵攻辽,高丽与我朝数次互使,共约夹击辽国。等金人灭辽以后,高丽还曾主动提及约我朝内外夹击金国,此次只怕也是为了此事。”
秦桧冷笑了一声道:“王大人何时这么幼稚了?高丽人先约攻辽后约攻金,保不准再与他人相约攻宋。高丽首鼠两端,朝三暮四。此次高丽来使系为金人打探消息,这是官家与朝中大臣早已作下的公论。王大人怎么了?非要危言耸听、标新立异不可?”
王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唉!想当初老夫也是一腔热血,以幽云陷于契丹人之手为耻,图谋金瓯无缺,满腹心肠,只为了大宋振兴,历经世事才知道……幼稚,老夫属实幼稚了!”
王襄这一番话说完之后,忽然狂笑起来:“哈哈哈,秦大人这一番教诲,让我如梦初醒啊!还是这酒、这美人最消遣、最无忧。辽人怎样?金人又怎样?幽云怎样?三镇又怎样?都是过眼云烟,不如佳肴美人。得享乐就享乐!多享受一天便少一天,多享受一天便赚一天,哈哈哈……”
赵榛刚听到他喟叹,不以为意,想自己在空闲时不也渴望过上无盐女那种生活?无惊不扰的桃园,谁不渴望羡慕?人上了年纪,人生足迹一点点靠近暮年,难免意志消沉,丧失进取之心。王襄年岁老了,追求恬淡自在的生活实属正常。
不过听到他只图享乐、只有享受,感觉太过于消极,又陷入另一个极端。不知他遭遇了何种经历?精神面貌好像天翻地覆一般。
王襄一樽接着一樽地饮,脸红得发紫。
赵榛只能替他遮掩道:“王大人喝多了。酒醉,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