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祯三年末,腊八节的第二天,在南阳府内乡县通往商洛的西峡口堡城下的门外,纷纷扬扬的冰冷雨水不停下落着,在路面上逐渐的汇聚成小水洼,小水洼又很快凝结成冰块,使得地面上的泥泞之中闪着光亮,犹如一面面的小镜子,这些小镜子里倒影出了在路边站立着的五六个人影,而这几人却没有来欣赏这些小镜子,一个个的面容肃穆,紧紧盯着堡城外五十步外均水之上的木桥方向。为首之人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儒生,油伞歪斜的打着,棱角分明的脸上不停淌着雨水,但也遮不住他那注视着前方的明亮眼睛,眉头紧锁把那两道浓黑的眉毛高高挑起。此人身材甚高,极其雄壮,蓝色儒生长棉袍罩身,尽管他已经把下摆掖入腰间,但里面的白色裤子上还是沾上了斑斑的泥污。
这位年轻儒生名叫陈海,字百川,南阳府内乡县赤眉人。属内乡县赤眉陈氏大族的远支,早已出了五服。陈海之父陈贵早年在县城里面开了个杂货铺,以供陈海读书。明太祖规定商人子弟不得参加科举。但到了明末,此规定已经是名存实亡,陈贵经营期间深受官府胥吏盘剥和大族士绅的挤兑,就下足本钱打通关系为陈海争得了一个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陈海也颇为争气,在十五岁考中童生,十八岁时也就是去年即崇祯三年春天考中秀才,成为了一时才俊,正是其父母扬眉吐气之时,可是到了秋季父母却相继病亡,陈海悲痛之极,竟不能再专心读书。此时正值陕西连年大旱,流民遍地,流寇四起,哀鸿遍野。因为南阳府内乡县靠近陕西商洛山区,从去年起陆续从关中逃亡的流民经过蓝田,穿过商洛山区,通过武关,进入南阳府,千里求生。而内乡正是南阳府的最西边县城(现在南阳最西边的西峡县是近代解放后才设立的),首当其冲,所以一时之间内乡县域内竟是流民日益增多。
崇祯元年就任内乡知县的陈嗣虞正是陕西华阴举人出身,见得这些流民竟都是陕西老乡,不禁泪流满面,心生怜悯。赶紧上报邓州知州,邓州知州王衡驳回。只得又越级上求告南阳知府王之柱,请求开仓放粮。但开仓放粮之事关系重大,王之柱也不敢擅专,又急报省抚。但这样逐层报告迁延时久,陈嗣虞等待不及,每天都有饥民饿死于内乡城外,陈嗣虞既怜同乡之苦,又怕随时会发生民变,于是冒着杀头的风险私自开仓放粮赈灾,在城外开设粥篷三个,日赈济粮食十石(明时一石为一百八十斤)。城外的逐渐聚集起来的近千的灾民。但是县仓的粮食只有三百石,也支撑不了几天。陈嗣虞无奈,只得发动商人和士绅募捐。然三日过去,竟只得紋银一百二十两,粮五十石。陈海此时在家守丧,听闻知县陈嗣虞所为,感佩知县清廉忠直,心系苍生。这位年轻秀才相公,竟突发豪气,把因伤感父母亡故而无心经营的杂货铺贱卖为五十两白银,和家中存粮小麦十五石悉数捐给县衙。陈嗣虞得知急出门相迎,大为赞叹,只称陈海乃我辈读书人楷模,内乡翘楚!当即邀请陈海到县衙帮忙疏导赈济流民之事(其实县衙那些胥吏们倒是想主持,但陈嗣虞怕他们捞油水),年轻的陈海读书时也常常想象着自己能够有朝一日为生民请命,为天下百姓做些事,自是应承下来。
自此陈海逐渐从父母病逝之痛中走出,把精力都投入到疏导赈济难民之事中。经过陈嗣虞和南阳知府的申报,总算是把救济粮申请了下来,省抚均令从南阳府库拨一千石粮食到内乡赈济灾民,并由王之臣主导,陈嗣虞配合疏导陕西流民接引到南阳各县就食安置,待等到省府和陕西省府协调好后再遣返灾民或是就地开荒编户。
陈海收回思绪,定神继续向桥上看去,隐约出现了几个人,互相搀扶着,在朦胧的雨中佝偻着身子慢慢的向城门口移动而来。“快,闷葫芦,小六子,你们快去盛几碗姜汤过来!”陈海对身边的两人喊到,一个三十来岁的大汉也不应承,直接转头就朝城门内的姜锅大步走去。而另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则是应承到:“好的,海哥!”然后也扭身向城门内跑去。陈海则是环顾左右两位堡兵打扮的汉子道:“两位兄弟,我们去迎一下吧!”两位堡兵应声道:“是,陈相公!”前面那三十岁的大汉是一个多月前陈海在帮助流民的时候帮助救治过的,名字叫朱虎,陕西米脂人。朱虎当时已经是多日饥饿加上风寒发热,艰难来到西峡口堡以后已经晕死过去,堡兵们都准备把他给扔掉了,但陈海坚持要给他采集中药吃了两天,终于把他救了过来。自此以后,朱虎就只是天天跟着陈海做事,但有一条,基本上不会说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陈海无奈,只好叫他闷葫芦。小六子大名叫欧阳进,则是陕西延安府人,因为天生左手六指,为流民们视为不祥,无人愿意和他同住同吃。陈海只好把小六子带到身边,而小六子也非常机灵,跟着陈海积极做事,也让陈海觉得多了不少助力。
靠近桥头之后,陈海看到了这个月来多次见到的场景,几个骨瘦如柴的流民,三男一女,拄着木棍,衣衫褴褛的他们摇摇晃晃的如风中的枯叶。陈海穿着棉袍尚且冷意森森,而这几位流民根本没有鞋,裤腿已是成了烂布条,光着脚,脚都是红胀肿大的,有的脚趾还有於黑的血痂加杂些小冰坨。等陈海等人走到近前,这几个流民艰难的抬起头来,麻木空洞的眼神中有了一丝希望的微光。陈海叹息一声,上前搀扶住第一位流民,对他们说到:“放心吧!到了这里你们就有了活路了。”随后跟过来的几位民夫也赶紧上前搀扶后面几位流民到城门洞里,这时的闷葫芦和小六子都已经每人手里各端两碗热疼疼的姜汤递给了流民们,流民们赶紧扑了过来抱住大口喝了起来。
等他们喝完之后,姜汤锅旁边的一个粗嗓门的女高声传过来:“来这边喝热粥了!”这几位流民赶紧拿眼望去,却是一位身高体壮的犹如雄壮男子的年轻女人在招呼他们,粥锅边的条凳上放了一排冒着热气的浓稠的香粥,这几个流民看到了热粥,眼中冒出了不似人而似兽的亮光,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向粥锅方向。可是突然之间,一座肉山似的身体挡在前面,并拿了个长柄汤勺挥舞在胸前“给我站住,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别把粥锅给抢翻了!再不站住,姑奶奶敲烂你们的头。”流民们饿的眼都绿了,哪里会听到她在说什么,直接扑抢上来,却被这壮女人把长柄汤勺一个横挡,再一推,四个流民倒了一地!“银环,你轻些,他们身体虚弱,禁不住你推的!”陈海赶紧赶上前来扶起这几个流民。这叫做银环的壮女人却道:“是,海哥!可是人家根本就没用力嘛!”陈海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端起一碗粥递给了一位流民,那银环也赶紧帮忙把粥端起递给其他流民。这几个流民端起就喝,也不管会不会烫到嘴,那是直接倒进喉咙里的。陈海则在旁边低声道:“慢些慢些!别烫住了!”而那几个流民却像没听到一样,眨眼间功夫就一饮而尽,有一个汉子已经喝完在舔碗了。
陈海这时走到粥锅旁的一个案几后坐了下来,摊开一个本子,拿起毛笔蘸了蘸墨道“几位陕西老乡,过来登记一下,我们县尊会安排你们的去处,给你们一条活路的!登记完,你们还可以再喝一碗。”喝了一碗热姜汤和一碗热粥的流民们终于像回了魂一样的把慢慢开始聚焦的目光从热粥锅向陈海看了过来。银环看他们发呆,大声道:“你们听见没有,陈相公叫你们呢,赶紧过去!”许是刚才被推翻在地,现在听到这壮女人发声,这几个流民终是向陈海走了过来。“一个个来,报上姓名,岁数,户籍地名!”陈海缓声道。“王、王麻子,延安府宜川人。”“下一个!”“王老五,也是宜川人,这是额内人,王张氏”“额叫王小三,也是宜川人。”陈海一一登记完,不用问这是一个地方逃出来的,估计是一个村的,大部分死在路上,就剩下他们几个。“金锁!带他们去乙排八号棚住,明天中午带他们跟我们一起回县城。”“好的,海哥!”一个瘦汉子从城门洞子另一边跑了过来,对着流民们大声道“你们再喝碗粥跟我走!”这叫金锁的和那叫银环的都是姓杨,是陈海的邻居铁匠杨三斤的儿女,因为陈海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年纪相仿,感情颇好。匠户在这个年代是半奴隶身份,平常也吃不饱饭,所以这次陈海卖铺赈民后,他们兄妹两个就跟着他一起做起了这个差事,县府每天管他们两顿饭。
等流民们吃完第二碗粥,跟着金锁向城门洞内走去,西峡口堡墙外面是三四排窝棚,每排又有十几个窝棚,每个窝棚能住上十人左右。县衙规定:每满七日,就由县尊的亲信王吏目带领若干衙役过来带人返回县城让县衙安排,或安置于内乡各里,或是赶赴南阳府城,由知府王之柱分往他县安置。同时王吏目每次也会带来若干粮草。明日已经够七日,是王吏目带人来接人的日子。陈海看了一下账目,上面的人数到刚才这四人为止,共有一百七十七人,已经是比以前少多了。但陈海还是叹息一声:老天爷是怎么了,陕西连年大旱,根本不给这些陕西人活路啊!从十月二十应陈嗣虞所请来到这西峡堡主持流民安置事宜后,到如今已有一个半月了,前后已经接纳了两千多人,流民的惨状已让人看的麻木了,能跨越秦岭山道逃到这里的流民只能算半个人了,或者说已经不算人了。
随着陈海的深入接触,发现逃到这里的人青壮居多,老弱很少,大多数早在路上就饿死了。逃出家乡的流民们十之四五饿死,十之二三投贼做了流寇,只有十之其一能逃往他乡,在陈海现在的脑海里已经不是什么书中记载,而是活生生的无数悲惨故事。陈海沉思着:自己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太弱小了!眼看着这么多的苍生饿死,流离失所!在饥饿面前,那么多的人都选择做了畜生,卖儿卖女,抢掠,杀人,各种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悲惨事情就发生在自己面前,自己究竟怎么样做才能救更多的人?究竟该怎么做啊?沉思的陈海没有发现,那杨银环盯着他看的“大牛眼”竟隐隐泛着秋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