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时辰不早了,再不去应卯,怕是宫里要怪罪下来的,”崔嬷嬷略顿了顿,可青纱帐里依旧悄无声息,她无奈叹气,自家女郎玲珑剔透,心有七窍,早慧过人,可谓哪哪儿都好,只是这时不时发作的小性子着实教她头疼。
“女郎今日可是想告假了?何不让谢邈主子进宫时顺道儿带句话?”
语毕,帐里丝绸被下的隆起微微起伏片刻,转眼又没了动静。
崔嬷嬷深吸一口气,趁胜追击,“再不济,朝食总要吃的。前日您提起想吃酸的,鲍师傅亲自蒸了一屉的酸笋小馒,专治食欲不振呢。刚儿老奴才去提了一盒回来,再配一碗香米粥,嘶——”
崔嬷嬷还没咽完口水,那边也接力响起“嘶嘶”声,老嬷嬷没忍住,噗嗤笑道,“既是嘴馋,还不赶紧起身用膳。”
谢灵蕴挣扎了片刻,终是坐起身,幽幽道,“嬷嬷如今越发厉害了,竟懂得击人软肋。”
崔嬷嬷怎么也藏不住眼角堆堆叠叠的褶皱,颇为自豪地挺起胸脯,为谢灵蕴简单挽了个平髻,换下睡袍,趁她梳洗时,将食盒内的小碟一样一样摆出来。面点加酱菜混合四溢的香气勾得谢灵蕴腹中空鸣不止。
“女郎今日为何如此不愿入宫?”崔嬷嬷舀了碗米粥放在谢灵蕴面前,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多问了一句。
昨日在太后地盘上的一番表现有八成可能被张庭辅逮个正着,依照张太傅谨守的规制祖训,她定是罪大恶极了,然时局尚未明朗,张庭辅无力当下罚她,必已暗中记下这笔帐,就待秋后清算。恐怕到那时,太傅只信眼见为实,拒不听她的一切辩解。
不过若非她自己为了摆脱顾恪之而找上张庭辅,提早讲出增设帝课的计划,张庭辅也不会平白去钟粹宫。说到底还是造化弄人,再算无遗策又怎样,总有失算的一刻。
谢灵蕴越想,心越往下沉,就连送到嘴边的酸笋馒头都没了滋味。她晓得逃避无用,可无论如何也不愿今日去翰林院和泰安殿自投罗网,撞上张庭辅的霉头,那老学究绷起脸的森然能教她一整天胃口全无。
崔嬷嬷偷眼瞧着少主子皱在一处的巴掌脸,纳罕这两日是冲撞了哪路神仙,谢灵蕴自宫中归来,无一日有过好脸色。
“若实在不愿,老奴便差人给邈主子带句话,请他代为告假可好?主子这几日小脸儿都消瘦一圈,歇歇也好。”
谢灵蕴搁下筷子,沉吟片刻,终是摇头道,“三哥如今在枢密院,那儿离翰林院十万八千里,不劳烦他再折腾一趟了。”
枢密院兵籍房一月前多了个副承旨的空缺,这等微末小事未达吏部却惊动了病中的赵拓,先帝特下旨,将差事派给了谢邈,不忘赞他敬始而慎终,明君子之道,必为良吏之表率。
“喏。”崔嬷嬷收拾好食盒,转身欲走。
“诶,嬷嬷,”谢灵蕴出声唤住她,道,“叫个腿脚轻快的小厮速去王氏糕铺买两笼糖沙翁,要油纸包好的,买好就在姚记前等着我的马车。”
崔嬷嬷掐算了下时间,匆匆出了门。
谢灵蕴提着一兜子油纸包踏进翰林院的正厅时,两位学士带着手下的侍读、侍讲和五经博士都已入座,开始端起这当日的头一份茗茶,只待张庭辅下朝后赶来宣完例行的训诫,然后四散进各人厢房,埋首于桌案,再抬头时便是日暮云歇。
“谢文事,可是身体抱恙?这时辰......不算早了,圣上和张太傅约莫着已议事完毕,辛劳多时了啊,我们做臣子的合该为君为上多分担些才是,文事觉得呢?”一位老学士悠悠放下茶盅,笑得一派慈善。
原本想偷偷潜入人群,藏在一堆博士后面充数,谁料这些平时老眼昏花的学士这时候倒眼尖得很,谢灵蕴暗地里撇撇嘴,一转身就笑得乖巧非常。
“方大人说得极是。小可不知怎的,倏忽间记起一联诗句,有道是寺官官小未朝参,红日半竿春睡酣。诶呀,字字珠玑,说的这不就是小可我吗!可惜啊,近日神思不属,睡不到日头半竿,只好踩点应卯。”
言罢,谢灵蕴指了指墙角的滴漏,问道,“班房官长何在?劳烦看一看,我还能画卯不能?”
负责掌管画卯簿的官长本躲在人群后瞧热闹,没成想这把火瞬息内便烧到了自己这里,慌忙上前查看后将簿子递给谢灵蕴,“还有不到一刻,文事请画。”
方学士的慈眉善目顿时扭曲了不少,只勉强维系住上扬的嘴角,重重磕在边几上的茶托令在场的老老少少心里打了个突。
张庭辅一踏入正厅就觉出厅内弥散的滞重之感,又察觉厅中众人神色多不似平常,唯有谢灵蕴,看着一如往日的漫不经心,这神态向来最为他所不喜。
“发生何事?”
“回太傅,无甚大事,前辈们教导小可而已,”谢灵蕴答道。
“无事便坐下,一日难再晨的道理还需多言吗?”
张庭辅不悦蹙眉。倒是方学士闻言眉峰舒展了许多,附带飞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眼神,送予谢灵蕴。
“谨遵太傅教诲,”谢灵蕴敛目入座,面上受教歉疚,心底却松了口气:之前她判断有误,这太傅有七八成可能压根没听真切她和太后的对话!
或许在场甚少有人发现,连张庭辅自己都全无察觉,他凭着谢灵蕴一句话便下了定论,未再追究争端何起,而训斥的语气里多了鞭策自家小辈的味道。谢灵蕴不信如若张庭辅真听清了当日钟粹宫之事,这老夫子还能这般行事。
早会无事便散得早,眼见同僚们走了个七七八八,谢灵蕴赶忙起身,一行还拆开了小厮带回的其中一包糖沙翁,这王氏的油纸出挑,竟能锁住点心的锅气,冲鼻的甜香气令人口齿生津。
刚好一阵过堂风,将这香味送入正厅深处。
“咳咳,谢文事留步,”
“太傅?”谢灵蕴应声回头,疑道。
张庭辅背手踱至她面前,仿佛不经意地瞟了一眼那油纸上尚有余温的糕点,只是教谢灵蕴跟他到了后堂。
“昨日,老夫在太后宫里见着文事,未来得及多问,今儿王上早课时还不住念叨文事的名字,故来问问文事去太后处所为何事?”
谢灵蕴张口欲言,却被打断,“文事掂量,老夫绝不是为打听私事。”
谢灵蕴心下失笑,这老夫子忠君之心昭昭,为了幼帝倒是宁可犯了自己的君子禁忌,此时怕已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回太傅,无甚不可言说的。”接着,谢灵蕴把太后传她去赏花,她又如何因暑热不适个中种种给张庭辅讲得分明。
张庭辅听完沉吟半晌,捋了把长须,道,“老夫本不该过于干涉文事的行动,奈何文事年纪轻,且尚未真正涉足官场,更认不得里面门道,故再多嘴几句,钟粹宫尽量少去为好。”
言至此,太傅罕见地萎顿了一瞬,很快又恢复精神,叫谢灵蕴去忙别的事务。
“诶,文事!”
谢灵蕴驻足回头,使劲忍着阻止嘴角上扬。
“文事这是未用朝食?糖沙翁于朝食来说忒甜了些。”
“太傅于此道竟也有研究?并非是朝食,今晨路过王氏铺子时恰巧起锅,实在没忍住便买了一包。”
“啊,王氏的糖沙翁最为正宗!”
谢灵蕴盯着张庭辅嘴边一翘一翘的短髭,险些没忍住笑意。传闻果然不假,一本正经的太傅唯对甜食毫无抵抗力,奈何家中贤妻约束,一日只准食一包糖沙翁。
“太傅要一起用些吗?”谢灵蕴将油纸包递到张庭辅眼前,真诚发问。
瞧得出来老夫子内心有多么纠结,将伸未伸的手终是捻起一块糕点送入口中,心满意足的神情竟诡异地让谢灵蕴觉出几分可爱。
“多谢文事,老夫,能再来一块吗?”
这老夫子,竟如此嗜甜。谢灵蕴瞧着手里空空一张油纸,不禁腹诽,又默默跟张庭辅的夫人说了句对不住。
她避开人群,从旁门拐出翰林院,一径朝宫人们住的下西所赶去。下西所与上西所相对,被宫内老人取谐音叫作罅隙所,因这里狭窄无匹,在院内望天,只可见一线,通常新入宫的或是遭贬斥的宫人才被发配至此。
谢灵蕴迈进下西所时,几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婢正洒扫院子,忽见一身赤色朝服有如天降,吓得跪地匍匐,不敢抬头。
“莫怕,我是来找福宝的。她可住在此处?”谢灵蕴尽力柔声细语道。
几人中看起来年纪最大的一个膝行上前,嗫嚅道,“回贵人,福宝昨日刚搬进来的,这会子正跟着嬷嬷学规矩,您要寻她么?”
“劳烦多问一句,哪位嬷嬷?”
“都是胡春嬷嬷教我们规矩的。”
谢灵蕴颔首,上前轻扶起这个婢子,将另一包糖沙翁递过去,道,“福宝初来乍到,还请你们小姐妹间多关照,这里有些市场上的小点心,不值什么钱,就想着你们出宫不易,拿去和福宝一起分了吧。”
小婢大约是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听到过这样的话,瞪大眼睛、呆立原地,直至谢灵蕴离开时都忘记该行礼道谢。
心里通透轻便了,这时辰就走得飞快。谢灵蕴总以为才拟了两份文书的时候,轩窗外却已日头西沉,掌灯的小婢得了首肯,一只手护着油灯摇曳的火苗推门而入。
“文事今日可要灯火?”
“多谢,我......”
谢灵蕴本想回府也是百无聊赖,不如守着古书打发打发时间,刚要递上烛台,窗外却有人唤她的小字。
“阿嫽可在?”
此声一出,谢灵蕴先是愣怔一瞬,忽而又从椅中弹起,吓得小婢一个激灵,险些打翻灯盘里的油脂。
“大兄?谢遥!”
谢灵蕴早已顾不上旁的,两三步跨出厢房,借着笼了层纱一般朦胧暧昧的天光努力辨认前方的人影。
瞧着瞧着那一袭青衫,轻摇绸扇的影子与记忆中的模样渐渐重叠,可这人明明前两日才传信回来,言明要立秋之后方能归家,怎就提前了?
“阿嫽,”谢遥笑得一派悠然,“散值了为何还不回府?可是变得越发勤勉了,好事好事。”
“问大兄好!”谢灵蕴兴冲冲地福了福身,只行个半礼便忙不迭道,“你信中说......”
“大哥人逢喜事,左等你不到,右等你不回,只好亲自进宫来寻你回去。快去收拾收拾,咱们一道去渔罾小筑给大哥庆祝。”
谢灵蕴循声转头才注意到谢遥身边还站了个笑意模糊的谢邈。谢氏一家三少在翰林院的百岁老树下站得齐齐整整,又各怀心思。
“三哥,”谢灵蕴这回倒是乖乖做了全礼,“不知是何喜事?阿嫽愿与兄长们同乐。”
谢遥眯起双眼,摇手道,“既是乐事,更当酒酣熏然之时再佐酒下肚,现在讲来岂不可惜?阿嫽就当是为我接风洗尘罢辽。”
“好!”谢灵蕴自幼时便极喜欢谢遥的洒脱作风,那种不弃红尘,不离槛外的怡然最令她着迷。到了豆蔻年纪,她开始不自觉模仿谢遥的姿态如烟,就连衣袍也偏爱青色,这习惯在她自立于草庐,而谢遥又常常远行访友后,才淡却了许多。
这厢谢邈上下打量了谢七一番,对着谢遥笑道,“大哥,闲话留待稍后再叙吧,咱家妹子怎么说也得去换件像样的衣裳,毕竟今夜列席的不止自家人。”
谢遥颔首应是,引得谢灵蕴大惑,“今夜竟不是家宴?大兄三哥还请了哪些宾客?”
“叔父政务繁忙,这回教咱们小辈一处聚聚,”谢遥神色有憾,道,“我于西京有二三好友,皆不是大族所出,却都是青年俊杰。阿嫽莫问了,宴席上自会给你一一引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