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了吗?”
“大概齐吧,再怎么学也学不到您的精髓。”
“得了,当我不知道么,七主子如今可是要进宫伴驾的,小老儿虽平日里只围着这柴米油盐的琐事打转,却也知晓其中深意。七主子前途无量啊,以后还是多放些心思在正事上吧。”
谢灵蕴粲然一笑,“何为正事,何为闲事?一日三餐本就是生存之必需,合该是最大的正事,师傅安心,我自有分寸。”
鲍师傅嘴角噙笑,不再言语,背着手踱步到中厅,那儿已经挤了一堆人为谢家所有院子的晌午饭忙活,颠勺的颠勺,切菜码的切菜码,眼见互相要撞上之时却能恰好错身闪避,忙的井然有序。
谢灵蕴跟在鲍师傅后面看的津津有味,因为被这宽阔的身板挡着,一时无人发现谢家老七混进了后厨。
她悄悄踱到一个灶台后,探身观察正一个劲儿大喊要加柴火,颠着锅爆炒什么的年轻小厨。
铁锅底翻滚的肉片颜色深重,渐渐有了焦黑的征兆,谢灵蕴扇动两下鼻翼,脱口而出,“是腰片?”
两人贴的太近了,厨子被吓得几乎蹦跳起来,锅铲也扔进了铁锅里。
鲍师傅重重地咳了一声,蹙眉说道,“七主子忘记咱俩的约定了吗?”
满屋的人这才意识到是主家来了,以为谢灵蕴是为了督查他们勤勉与否,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并足弯腰恭立,等着谢灵蕴训话。
“大家忙,大家忙,我就是来听鲍师傅讲授技法的,不耽误大家的工序,”谢灵蕴赶忙摆摆手,不好意思地挠头憨笑。
听她如此说,添上鲍师傅在一旁授意,伙房里重新喧闹起来。
谢灵蕴挪到鲍师傅跟前,眯着眼笑道,“对不住,方才我见小哥竟用爆炒之法处理腰片,实在不忍食材被乱用,故而出声阻止。”
“腰片为八主子今儿晌午特地传令做的菜式,不炒的话则会腥味冲鼻,七主子莫不是还有甚法子?”鲍师傅挑眉问道。
“古法有云,腰片炒枯则木,炒嫩则令人生疑;不如煨烂,蘸椒盐食之为佳。”
“哦?煨几时?”
“三刻则老,三时则嫩。”
鲍师傅哼笑一声,转头对小厨子喊道,“没听到七主子教的吗?离饭点只剩二时,不过你小子还有救,赶紧麻溜儿去找煨罐啊。”
小厨子哭丧着脸,跌跌撞撞跑出了伙房,谢灵蕴将手揣在袖子里,朝他的背影叮嘱道,“切记万不可用刀,用手摘即可。”也不知这小厨有无听到。
“师傅,您这算欠我个情吗?”谢灵蕴故意装作懵懂少年模样,嘟嘴问道。
“七主子又在打什么算盘?”
“您别这么瞧着我,我能打什么主意,无非是想请您多教我道拿手菜罢了。名曰白片肉,也叫跳神肉,您打北边来,这菜唯有北人能做,我琢磨良久也没琢磨出其中精妙关节。这样,我再给您支一招,保准今天能应付得了老八,您看此计如若成了,便请不吝赐教可否?”
鲍师傅诧异道,“七主子的口味儿竟偏好北菜。”顿了顿,又道,“无妨,就依你。届时我若有兴致,说不准会将鹿肉的做法一并教给你。”
谢灵蕴大喜过望,脸上的神采比晨起听闻即将入宫伴读还要鲜亮。
“那就一诺千金了?我这法子其实不难,老八喜食腰片,只是图嫩罢了,他吃饭素来狼吞虎咽,绝尝不出什么分别,若煨腰片果真赶不及,师傅可选猪里肉切片,用纤粉团成小把,入虾汤中,加香蕈、紫菜清煨,一熟便起,保证鲜嫩可口而且用时甚短。何如?”
“听起来可行,不过要是八主子发现了我们擅自换掉食材?”
“报我名号,便说这菜是我为他做的。家主已知我今日动向,不怕他查。”
鲍师傅点点头,拱手道饭点临近,他须去备菜监工,不便再陪着谢灵蕴,请她自便。还说约定的事情不会忘记,找合适之机定倾囊相授。
“不过小老儿还是那句话,”鲍师傅抬手示意谢灵蕴欲送她出门,两人并行间他压低声音道,“以前您往后厨跑的勤,旁人睁只眼闭只眼地不甚在意,可现如今您身份地位已然不同,与家主一道顶在了谢家的最前面,万不可授人话柄了。”
谢灵蕴停下脚步,向鲍师傅郑重一揖,“谢七省得,师傅保重,您这儿是我最后的防线。”
远处,草庐的一名小婢快步走来,正好在后厨正门前撞见自家主子,仓促福了福身催道,“女郎紧着些,主院那边来人了,说是午膳过后您得随家主一同进宫面圣!”
“午后面圣?”谢灵蕴一挑眉,转身冲鲍师傅招招手叫他莫送,领着婢子抄近路回了草庐。
谢家车架上。
“见了圣上莫紧张,秋试时你已觐见过一次了吧?”谢坤换了一身进宫的常服端坐在主位,既庄重又闲适些,宛如带着晚辈去拜访相交密切的贵友。
谢灵蕴则一身华贵冠服,头戴下宽上窄鹿皮弁,着深红鸦色对襟大袖宽衣,腰间系玉带下坠玉石环佩一组,随着马车的行进互相碰撞,叮当作响。
“是的,叔父。不过那时只在殿外聆听圣训后便跪安了,无缘得见天颜。”
“无碍,圣上仁慈,且向来与谢氏亲厚,不会与你为难,不要唯唯诺诺,太过小家子气便可。此番进宫,你最该思量的是如何与太女相交,近不得,远不得,切记过犹不及。”
谢灵蕴做了个半揖,恭敬回道,“叔父所言极是,阿嫽记着了。”
车架停于永宁门外,二人在内侍的引领下徒步走进瓮城,谢灵蕴趁无人注意,侧头望向黑压压的箭楼,一阵窒闷几欲将她淹没。
这确是你想要的吗?耳畔一道声音问她。
是或不是此时都全无意义。开弓没有回头箭,否则我凭甚立足,凭甚让那群聒噪的小人闭嘴!
谢灵蕴一步迈入高耸宫墙投下的阴影中,目视前方,再未回头。
大越王头顶冕冠,端直坐于泰安大殿中央的七层木质高台之上,睥睨所有向他跪拜之人,打眼看去尽显煌煌天威,泱泱雄风,可谢灵蕴就是能感到一股濒死的腐朽味道从大越王身体最深处蔓延出来,将他紧紧包裹。
上位者照例一挥手,让内侍宣了些勉励的场面话后便示意谢家叔侄平身侍立。
“这会子也没外人,璧丞,虚礼就都免了吧,累着你们也累着孤,”赵拓的声音听来倒是比前几日精神了些。
“王上圣明,”谢坤一揖到底,直起腰道,“天佑我主,瞧着王上的气色可是大好了?”
“今日的确添了气力,难为你们连日又是侍疾又是祈福,孤能痊愈有赖于此啊。”
谢坤抬袖拭了拭眼角,动作太快,正偷眼看他的谢灵蕴压根没瞧见那里到底有无水光。
想必大越王也很难看清,但并不妨碍他再次让自己真情流露,温声宽慰这位肱骨之臣兼儿时玩伴。
“好了,璧丞,莫忧心,孤还等着践行诺言,给你的孙子办满月酒呢。一时寒暄过久,今日的主角可不是你我。来人,宣太女进殿。”
太女赵丹踩着内侍官们一级一级的传唤,缓步走上大殿,跪在赵拓的正下方,口称父王万寿无疆。
赵拓咧咧嘴,允她起身坐到自己下首。赵丹掠过谢灵蕴面前时停顿了片刻,阵阵浓郁熏香味儿直钻鼻腔,谢灵蕴能闻出这是一勺可抵千金的月麟香。单单要让赵丹这套宫裙锦衣上染满香气,恐怕得需半罐香粉。
谢灵蕴正出神盘算着太女这身行头的价钱,忽闻大越王亲昵地唤她表字“昱晟,”顿时一激灵,神思回笼,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丹儿,昱晟可是秋试文考的头筹,才名满贯京师,更难得的是,不骄不躁,性子沉稳,与你相伴正好能压一压吾儿的莽撞,你须得多向昱晟请教学习才是。”
“昱晟不敢!臣本是一介布衣,蒙王上不弃,有幸为太女伴读,已是臣的无上荣光,何谈指教。臣愿伴太女左右,护太女永安!”
赵丹略显稚嫩的童音紧接着此番剖白响起,“你抬起头来,一直垂着,脖颈不累吗?”
“喏。”
谢灵蕴闻言缓缓抬首,目光停在金阶片刻方移至赵丹脸上。
明明还是个孩子啊,在头顶金冠步摇的映衬下,赵丹的脑袋小的出奇,谢灵蕴心底蓦地缩了缩,微有些酸涩。
“唔,父王,这位姐姐儿臣瞧着欢喜,就她吧。”
赵拓溺宠地嗔怪道,“你啊,择伴读岂是一句欢喜就打发了?过于儿戏,况对昱晟也轻慢了。”
赵丹还未开口,谢坤和谢灵蕴已双双跪地,磕头谢恩,称赞太女天真烂漫,性情直率,颇有赵拓之风度。
大事已定,一君一臣遥遥相对谈笑风生,谢灵蕴能感觉到赵丹落在她身上再未移开的视线,她想寻个时机回应,却总是被越王抓着问话,令她无暇分神。
“近来北齐在两国边界增派兵力,囤积粮草,意图昭昭,不知昱晟对此有何看法?”
赵拓抛出的问题与他嘴角和蔼的弧度完全不相配。
谢灵蕴望了眼叔父的侧脸,后者老神在在地立于一旁,全无反应,她顿时明白,这是两只老狐狸一起给她出的考题。
“回禀王上,臣未获职于朝堂,对政事也只是略懂一二,不敢在王上和叔父面前妄言。”
“诶,不必过谦。此番仅私下相谈,不作他用,昱晟可敞开畅言,”赵拓笑道。
“喏,依臣愚见,在保证充足防御力量后宜开放互市。”
“北齐已在开战边缘,我们竟还要与他们互市?这是何道理?”赵丹支着下巴,忍不住插嘴道。
赵拓全然没有阻止的意思,只笑眯眯地瞧着谢灵蕴。
“太女莫急,且听臣浅谈薄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