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有种由内而外的悲伤,那悲伤并不是成年人坐在街头垃圾桶旁的一口薄烟、和满脸花妆将A4纸扔进垃圾桶的将孕肚塞进收腰西服的职工比起来也太轻、太薄了。青春期的烦恼大概都有这样的共同点——无关名分财权、无关生死爱恨,只是将人架着的自尊心忽然塌了一半。人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失去勇气的。
我知道的,老师,天赋就是个谎言。
但是它好甜啊。
老师,我当部长不是为了什么好处的。
那天晚上蓝望帝偏过头看过来的眼神此刻晕在紫藤花透进来的光束里,蛰得谢进歧双目颓唐,好像身体里的花呀蜜呀被他一个眼神吸走了。那时,能不能回到那时?那时,我是真心为你的天赋感到同袍的快乐。
在之后,也是由衷地为你高兴的。大概被阳光照到的地方都很难自顾自地晦暗,在宿舍熄灯后阖着眼和你聊天时,你念书时唇齿间模糊的过渡,我也是真切安睡在这罅隙中过的。
“不要仿写!”
刘念那张被她认为惊喜的纸此刻被揉成一团仍在垃圾桶里。
“仿写是最没用……最可耻的!”她手指在纸团中若隐若现。
我的作品……被扔了。
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那时刻,刘念的手已经伸进了干净的、只装着她的作品的垃圾桶,白纸黑字此刻歪七扭八地躺在垃圾桶的底部,黑色的塑料袋被风一吹,全都紧紧裹在刘念这几日写得酸软沉重的小臂上。纸的边缘像刀一样轻轻地擦过指腹的茧,刘念这才从刺痛中看见站在窗帘里的李诡——她神色惊疑,好像十年后被年轻时的心上人递上一束花、可她并没有等待谁。
“我扔了怎么了?”
没怎么。刘念张嘴。没什么。你是我的老师啊!
可她说出口的却是:“仿写是那样可恨的吗?——足够你把我的文字像垃圾一样对待?”
怎么会。这是我吗?
那天的栏杆旁,她明明说的是:‘这有啥啊,第一页不我吗?’
李诡……李诡。
她感到风暴降临在她的身上。
我开始爱我的文字了。这是不是你说的资格?
但是为什么爱让我这么……恐惧。
李诡只是若无其事地坐下,用手敲了敲桌子:“因为仿写本质上是抄袭他人的文风。写作并不是绘画,通过临摹就可以提高自己的基本功。——如果真要提升什么,不如先把我布置给你的基本场景练习写了。……吃饭啊、走路啊、环境啊……这些才是应该练的。”
……
“以后我会注意的。”
你没发现吗?你没发现吗?!
刘念几乎想冲到她面前揪住她的衣领冲她大喊了,但最终她还是站在原地,时钟咔哒的声音在空荡的教室里像一阵横冲直撞却找不到出口的困兽,窗帘被夕阳吹起来、晕满了整个天花板。李诡蛇一样的眼睛又暧昧地看过来,刘念这才头皮发麻地看到她那心知肚明的翘嘴角,月亮般的弯刀。
“可别怪我啊。”她轻笑着:“是我引诱你吗?——我不是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曾经没有资格吗?”
“不贪心才是最好的选择。”
李诡走了。脚步像一把刀,身后的影子就是割下的线。
刘念只是紧紧地攥着那张纸,当人紧握着手时,是察觉不到手心是否受伤的。人是很弱小的生物,分不清梦与现实,于是现实里摸不到疼痛的经络、睡梦中却以为吻到了旧人的嘴唇。当刘念摊开手心时,纸已经烂掉了。她手指松了下,纸便像被火烧过的白鸽一样掉在地上。
谢进歧抱着臂靠在门口:“和李老师吵架了?”
“……有时候觉得真该听你的。”
“听我什么?听我‘求贤若渴’死皮赖脸把她招进来,听我半年没写出一篇月活之光?”月活之光这名字也是刘念起的,结果改完名字后女生都羞着脸抗议,倒是男生兴致勃勃地举着手要交稿。现在想想,很多事情大概是没有意义的,比如改上这样一个听起来可爱却没有什么实质用处的名字,又比如打扮得西装革履去拉资金,或是花上一个晚自习的时间给失去自信心的部员开派对——还被通报批评了。
……上次拿奖是什么时候呢?
不记得了。记忆里全是刘念抱着奖杯的笑脸。他拍的照片里自己越来越少,以至于镜子里的人都让他陌生。
“听你的,不要和她比。”
“怎么现在后悔了?”
“……怕走得太深了,好恐怖。”刘念扭着手指,她难得露出些扭捏的女孩的样子。烦恼的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矫情劲,怎么装也还是困苦。
“嘛……我是觉得,有些人想走也走不深。所以要好好珍惜呀!”
“这样……”刘念扬起个笑脸:“谢谢部长!部长总是很厉害,不愧是部长!”
小谢啊,你的成绩……是不是应该抓紧一些了呢?
刘念,高一三班,重点班。高一年级期中的榜单他也看过,李诡和刘念的名字都是两个字,在三个字的海洋里扎眼得很。学生会长拍拍他的肩,挤眉弄眼:“谢部厉害呀,部员都这么牛!”
华安吊儿郎当的,长期游离在社团和球场,也是因为成绩好、所以才一身轻。
更不用说柴花和蓝望帝……
“我怎么会厉害?”
作为部长的谢进歧,和作为学生的谢进歧,到底谁才是我应该抛弃的那一个?
“老师,为什么推荐他呀。”谢进歧语气有些委屈:“我也好久没去比赛了。”
“嘛……”王树哑了一下:“因为作为部长的小谢太有魅力啦!”
“老师——”
“诶呀……小谢你啊,有时候也要记得自己的身份呢。”王树把手中的书放在他紧靠的大腿上,谢进歧低下头,试卷上的红色落入他没做好准备的盈着笑意的眼里。
“你是不是也要收收心啦?”
作为爱好而落下的笔,和为了未来而落下的笔,到底哪一只是我应该握住的?
为什么他们能轻而易举地握住呢?
是热爱吗?可是热爱又不能用量筒衡量。
那是天赋?可天赋又是什么呢?
谢进歧在那一刻明白了将他蒙在鼓里十七年的人生命题:承认才是最大的天赋。
我知道的,老师,我知道的。承认才是最大的天赋。
可是它太苦了。
趴在窗沿的刘念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笑眯眯的,在翻飞的窗帘里若虚若实。好想把她的影子从窗帘的白里剪下来,谢进歧忽然这样咬牙切齿想。刘念的笑声好像跳脱的燕子,绕他一圈后雀跃地跃进广大的天际。
“不要在脑子里想好一切再动笔。”
“为什么?”
“……”李诡愤愤地瞪着远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谢进歧:“我教不了。”
蓝望帝坐在对面冷冷地跟着开口:“让我跟这个人学,还不如让我退部。”
“得得两位,就算不给我面子,也给我们谢部一个面子好不好?”刘念龇牙咧嘴地在两人中来回哀求:“他前不久刚知道自己没法去参赛啊!”
“……我也没那么在意。”
蓝望帝眼睛不是眼睛地哼一声:“那我问个问题,她就说教不了我,这怎么学?人王树正儿八经的老师也没像你这样啊!”
“看看,给我们小蓝方言都气出来了。”
“嘛,我寻思缓和一下气氛……”
“……创作不是……”李诡按了按太阳穴:“创作不是神经元对一起然后咻——啪!文章就出来了。”
“咻——啪……?”
“……我也缓和一下气氛,不行?——总之你要我教就听我的,不认可的地方你也憋着,到时候爱怎么谤讥于市朝也和我无关。”
“啧。”
“对对!我也觉得有道理!我写东西就是随便找个歌放着就开始写……”
“你写的时候听歌?”
刘念打量了下李诡愈发暗沉的脸色,立马挠着头改了口:“嘛我寻思我也缓和一下气氛……”
“你一听就是认真的。”
“……这时候就别拆我的台啊小蓝子!”
“小蓝子?”柴花竖起一只耳朵:“这不是朕起的吗?何人乱用,谢卫给我斩了!”
“你咋在这儿?这儿我们来的时候不是空教室吗?”
“嘛,可能因为我家平时也是这么空,所以我融进来也没人能发现。”
……
“好黑色幽默。”
李诡终于听不下去作势要起身:“到底学不学?不学我回家吃饭了!”
“吃啥呀老师今天准备?”
“包……不是!到底——”
“学学学,老师教案都备好了怎么不学!”刘念手高高举起,晃得好像个在草丛中闪躲的跳蚤。
刘念。
谢进歧在回教学楼的路上这样咀嚼着。
这居然是她的名字吗?
叫了太久榴莲,他几乎要忘记刘念有着这样一个灵秀的名字。
“你所注视的作家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出名的。”在他们坐着校大巴前去赛场时,王树这样说。谢进歧站在他右侧偏后的位置,此刻默默地看着地上的影子出神。他知道,对这三个人来说,这样的经历大概已经稀松平常:参加比赛、被推荐前去比赛、亦或者在书写前就已经知道了自己获奖的未来……自己的天赋被认可的未来。
“所以无论是怎样的人,下笔时都要、也必须像怀抱着最光辉的未来一样大胆。”
他不知道,自从张莉莉从门口离开后,每一次坐在车上刘念都会闭着眼。
人与人思考的问题,大部分时候都一致。
从谢进歧的角度看,车窗里是一片灰暗,蓝色的窗帘将人包住。这时,蓝望帝打开了一个窗户,他才惊愕地看见车内那样的亮堂、那样的舒适……蓝望帝只想到这样就能看清谢进歧了。太阳光透不过这扇遮阳的灰窗,但是谢进歧站在阳光下。李诡说的“要看清一个人必须先站在他的环境里”在宿舍平静的夜晚噪点般涌进心脏的鼓点,他想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为了自己真正的欲求勇敢一次。
“上次我拿到国奖……我们还没一起出去庆祝呢。”
谢进歧的眼睛在日光里微微睁大了。
“好呀。”他这样笑着:“我再努努力,争取你回来时我也能有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