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熙贤注意到张敏是因为这个女生有张过度疲惫的脸。不过，这不是说她过度劳累或者睡眠不好，而是指她的脸正在承受过度的“保养”，又得不到休养生息，于是便呈现出一种虽然年轻却已经失去活力的状态。正应了美容部韩博士的一句话：一边化妆品，一边保健品，一边用毒，一边排毒，这就要看谁更快了，相对速度决定你将得到一个美人还是一具僵尸。

事实上，宫氏的研究员不仅产出金句，还做过不少不务正业的研究。其中有一项调查说的就是张敏这种女孩，说她们折磨自己的脸，其实体现出了她们自律、要求高、追求完美的一面。不得不说，张敏给人的感觉确实如此，就像刚才，趁贾老师得空，她自后俯身轻声询问：“老师，我想先去调试一下电脑和投影仪，我不熟悉美术学院的设备，怕到时候慌乱。“

贾建学点头应允，随后便挑起新的话头：“这是我最得意的徒弟，名叫张敏，人如其名，聪明，敏锐，不仅学术好，做事也得体周到，有她在，我省不少心。就像我昨天有一个饭局，大家聊到挺晚，最后多亏她和另一个学生把我接回家安置。今天也是，我开车直接来的美术学院，其他事一概不需要我操心，这不，还专门泡了茶给我带过来。“

贾建学一脸自豪地拧开热水杯，周围顿时茶香四溢。褚臧对茶颇有研究，闻香识茶，语气中带着沉迷者的艳羡：“贾老师，这是陈年的普洱吧，几年的茶？“

”褚老果然内行，这是我新得的，送我的人说已经超过15年，我喝着也好，但要问我具体怎么好，我倒是说不出来。褚老既然精于此道，宫总和各位老师正好也在，不如我叫学生拿来，大家也帮我尝尝。“

说做就做，张敏那边还没调试完，就被贾建学叫过来：“你去，把今早给我泡的茶拿过来，给各位老师泡一杯。“

张敏仍然站在贾建学身后，听后不自觉皱眉：“用那套青花瓷的茶杯可能不够，用几套不同的又不好看，不如用那套茶色的咖啡杯，您看行吗？“

”不，还是用茶杯，多拿几套没关系。“

张敏出门时正好撞上宋秘书，宋秘书见她着急，神色又不大好看，急忙让出路来，心里却不无好奇，只是见到众人在场，不好乱说，只道：“老板，电话。”

等到宫熙贤和她走出会议室，便没了顾忌：“这不都要开始了么，怎么还有人急匆匆往外走？”

“去泡茶。”

“我还以为出了什么要紧事呢，刚刚看到她神色不太好。“

神色不好？宫熙贤心想，这就好比她小时候，明天有重要的考试，今天还要被妈妈拉去片场救急，心情怎么可能会好。或许比那还要糟糕，如果只是一次不甘不愿倒也不是大事，怕只怕积怨已久。

宫熙贤不喜欢深入了解一个人，因为她知道结果往往不会让人开心，然而她似乎又总能轻易看透他们。就像她一眼就瞧出，张敏因为更重要的调试设备一事被打断而心生不满，或许同时也觉得迎来送往、端茶倒水并不该是她作为一名学生的分内之事，因此安分恭谨依照吩咐行事的同时，又将心里的不情不愿或故意或不小心流露出一两分，真是既骄傲又卑微。

然而宫熙贤的洞察并不高深，因为张敏无疑称得上典型，和宫熙贤曾经见过的应届毕业生一样，他们的骄傲是一路披荆斩棘的天之骄子的惯性使然，他们的卑微是体会到一点又没有真正明白成人社会压力下的本能试探。宫熙贤理解，但不赞同，她更相信，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能够告诉他们，他们真正需要的是自信和自尊，那么就不用等到功成名就或者碌碌无为的时候才幡然醒悟，骄傲和卑微既没好处更没必要。就好比，如果现在有人同张敏说“要么你把这一切当作工作的一部分全盘接受，要么直接明确提出自己合理又正当的主张，无论哪种都比自相矛盾来的好“，那么零碎的不满大概就不会日积月累成陈年的积怨。

“不过，老板，先不管人家神色好不好，最近我们明明都一起熬大夜，怎么你今天气色这么好？”

宫熙贤笑而不语，自去寻僻静处打电话。想来大家寻的僻静处都差不多，宫熙贤一推开楼梯间的门就听到张敏的声音：“是，你说得没错，应付学校行政管理的文书感觉比我们论文还要多，可你也不是头一天知道这回事，现在才说完不成，怎么向老师交代！”

宫熙贤不打算听无用的壁脚，只好走远一些，然而等她打完电话原路折返时，却又听到张敏厉声说：“不管怎样，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你先照我说的，把茶叶以及其他东西拿过来，这边急等着呢，其他的我们之后再说。“

贾建学说得没错，无论何时都清楚地知道什么是优先项的张敏确实是个能干的人，他也确实能省心很多。说起来，如今学校行政管理任务过多，甚至超过本质的教学任务，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话题。宫熙贤对此也有所耳闻，这还多亏了褚臧。大概在几年前，国内高校有过一场去行政化的讨论，褚臧便是支持者之一，当时宫熙贤正在读大学，褚臧有次见到她就问了一些关于国外大学管理机制的问题，她这才知道，跟她家一生爱自由的设计师们一样，老师们也是苦管理久矣。只不过就像很多沸沸扬扬开头的话题最终又悄无声息的消失，那次讨论最后同样不了了之。

当然，即便没有不了了之，宫熙贤也不认为高校便能借此机会一举实现去行政化。归根结底，管理和教学分开本是为了服务老师，分担他们教学之外的责任，只是发展到后来，管理范围越来越大，反而本末倒置，最终却成了老师的另一项负担，所以，即便真的退回到教学与管理不分彼此的时期，问题也未必就能得到解决，不妨对比教管不分的小学老师的现状，他们的问题一点不少。那么症结其实在于，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怎么就突然变得比以前更需要管理了呢，而在本该是以减轻教师负担为目的的建制里，到底又是什么让谁生出如今这许多事来。

“可能是回光返照吧。”

“老板，你在自说自话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