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宫熙贤有记忆以来,父亲两个字从来不是一个称呼,而是一个符号,代表一类人,别人有她没有的一类人。后来又多了一点别的意义,父亲还是她第一个收藏品的创作者。她曾经认真思考过,自己到底出于什么心理,那次居然会背着爷爷和妈妈,买下父亲的画。想了很久,得出的结论是,她可能是因为冲动和好奇。
当时她在艺术展看到了那幅画,在此之前她已经很久没见到傅云贤这个名字了,因为就连填写资料表格,她的那一张,父亲一栏也是空着的,于是她想,肯定就是因为在茫茫人海中,突然看到有一样东西居然和自己有那么一点点联系,这让她产生了购买的冲动。
至于好奇,好奇的并不是创作功力、艺术造诣或者收藏价值,而是画上的婴儿。因为完全看不出性别,她确实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怀疑婴儿会不会就是她自己。念头一起,她自己先自嘲地笑起来,肯定是那里强烈的艺术气息感染到了她,她才会产生如此天马行空的联想。
熙贤从收藏室最里面把那幅画找出来,她现在可以肯定,上面的婴儿绝对不是她,而是林远。原来,他们那么早之前就遇见过了,这种感觉十分奇妙。
而打开她的——订婚礼物,感觉更加奇妙。如果父亲在身边,是不是也会送她一幅画。她今晚似乎尤其情绪化,总是想到父亲。看来真的就像古墓派修行心法所言,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为明天要做的事感到不安,以至于一并勾起了其他诸多情绪。
林远送给她的是一副人物肖像画,手法兼具学院派和印象派,人物写实,景物抽象。总的来说,画的是一位欧洲贵族少女站在庄园大门前,望向大门的方向,似乎在眺望什么,但具体在看什么倒是没有画。在她看来,这幅画不乏特别之处。其一,画上只有一道门和一位少女,并没有给出少女究竟是从门里向外看还是从门外向里看的线索;其二,人物肖像画自然以人物为中心,所以很少见到像这幅画一样的布局,将铁栏门画在外面,反而少女被挡在了里面;其三,从姿态上来看,少女确实正如人们普遍印象里贵族淑女的样子,沉静端庄,内敛含蓄,但眼神却又完全不是一回事,并非印象中的无忧无虑,也非幽怨哀愁,反而有种势在必得的笃定,打破了整体的和谐。
就是不知道这些特别之处是技法不成熟所致还是林远的有意为之,下次见面倒是可以问一问。不过,总的来说,不失为一副好画。熙贤虽然不是专业收藏家,一件物品值不值得收藏她或许判断不了,但贵在看得多,起码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她的评判标准说出来不无儿戏,不管是好的设计,好的画,还是美丽的风景,漂亮的人物,一见钟情固然不可或缺,但她对日久见人心更有把握,所以每次对第一眼就喜欢上的东西,她还会看上很久,久到模糊了第一印象,如果到那个时候,还能让她产生踏实安逸昏昏欲睡的感觉,那么她就确定,这是她想要的东西。对此,宫氏现任时装设计总监有一次还曾打趣说:“宫熙贤小姐的asmr是好的设计,她急等着大家的作品来助眠,所以我们要加油喽。”
第一晚,她没有将林远的画收进收藏室,而是放在了床边,一直看到睡着,睡着前一秒那种醺醺然的感觉似乎延续到了梦里,所以她确定,这是一副好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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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转暖,林远宿舍外面的树长了叶子,这间屋子本是朝东,上午阳光最是充足,现在这么一挡,一下子变暗了许多。不像家里的画室,坐北朝南,又无遮挡,一年到头能见度都很高,加上在顶楼,就连窗外的视野也很开阔,一直能望到大门口。
今天上午林远有一节两个小时的大课,恰好是裴老师的课,他早早到了教室。
他喜欢现在的日子,忙碌充实,有目标,有计划,他已下定决心,未来他也要继续过这样的日子。只是偶尔闲下来的时候,他也会想到宫熙贤,昨天甚至跑去见她,可他知道,这一切都会过去。母亲曾说,过了思春期,一个人就不会那么想要得到另一个人了。他不知道母亲口中的思春期究竟到多少岁,但是总有过去的时候不是么,他现在只是一时沉迷罢了。
然而,当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他又觉得恐怕也不是一时。
她知道自己听不到,却打电话过来,而且一直没有挂断,说明也不是一时不小心忘了,所以是不是出了事。林远心脏狂跳不止,可他坐在前排,裴老师打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他要接吗,可是接了他也听不到,还会打扰到裴老师。
裴誉对自己新收的弟子十分满意,就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他必须承认,作为出了名的爱惜名声的人,褚臧院长的亲笔推荐信是一块好用的敲门砖,不过,那个时候,他更好奇信中提到的失聪的孩子。当然,他不会说那是因为自己同情心泛滥,到了他这个年纪,已经不再害怕承认,一个人其实并没有能力负责另一个人的人生,就更别说拯救谁了。猎奇心理让他给了回复,只不过他也为自己留了退路,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再是好奇,惹上麻烦也会得不偿失。
短短几个问题,他就知道,不是麻烦,他是捡到宝了。每年一次研究生面试,与面试考生的对话流于表面,无法深入,他的无奈就要重演一次。现在的学生不读书,哪怕读了,也不能融会贯通把书上的理论变成自己的知识,他们只会考试,这绝非虚言。于是,与林远的对话,让他有了久违的酣畅淋漓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