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夫人站起身走过来,亲自扶起了许绣氤,拉着许母坐下,唤丫鬟重新换了好茶来,吩咐拿几盘点心给孩子们吃,又叫一个婆子替许母抱了小儿子去花园里玩。
许母受宠若惊,一时回不过神来,只管不住地道谢。
韩夫人笑道:“不必客气。我看你家的姑娘很好,聪明孝顺、大方得体,这样懂事的孩子不多见,我很喜欢。我有一个儿子,今年刚好二十岁,和你家的姑娘正般配,我想结下这门亲,不知许夫人意下如何?”
许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紧站起来,拜了又拜:“夫人你太折杀我了,你不嫌弃我这姑娘丑陋顽皮,这是我们天大的造化。”她眨了眨眼睛,笑道:“我们哪里敢说结亲两个字?一顶小轿抬了她去,能给少爷做个端茶递水的侍妾,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韩夫人道:“不然,我既说结亲,当然是明媒正娶。”
“大嫂!”韩静枝忽然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厉声道:“不可能,没有这个道理。娶这样的少奶奶,我们韩家丢不起这个面子。”
“江夫人”韩夫人也沉下脸来:“你嫁到江家已有多年,和韩家早无瓜葛。韩家的事由我这个当家人说了算。”
韩静枝愣了一下,站起来拍了拍桌子,恨恨道:“好,你说了算。可这是大事,你总得等载沄回来,问一下他本人的意思吧。”
韩夫人微笑,不去理她,只看着许母:“若许夫人没有意见,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下吧。”
许绣氤听到这里,微微变了脸色,她之前一直沉默,是因为并没有把韩夫人的话放在心上,只道不过是戏言罢了,韩家是何等门第?就是做梦她也不敢有高攀的想法。
她没有想到,韩夫人竟然是认真的。她心里一下子乱了,说不出是什么原因,理不清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只是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慌失神,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
她红着脸张了张嘴,只轻轻说了一个“我”字,就听见韩夫人对母亲笑道:“既是要结为亲家,镖银的事自就一笔勾销了。”她愣住了,硬生生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只好低下头摆弄着衣角,茫然地梳理着乱糟糟的心思。
许母却欢喜无限,目瞪口呆地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会连连道谢,又奉承了韩夫人几句。韩夫人便吩咐马房套车送他们母女几人回家。
许绣氤心里迷迷糊糊地跟着母亲走出了花厅的大门。母亲乐得合不拢嘴,她却犹在惊异之中,想不通韩夫人为何会突然这样看重自己。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背后叫道:“许姑娘请留步。”
她回过头,见正是那个叫挽香的俏丽丫鬟,忙笑了笑:“这位姐姐有什么事?”
挽香走上前来,交给她一块黑黝黝的极光滑的石头,笑道:“这个东西你先收着,等上轿的那一天要带到府里来。”
许绣氤看了看,见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但一面刻着一个“沄”字,另一面刻着一个“远”字。
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诧异道:“这是韩府的规矩吗?”
挽香笑道:“是,你可别忘了。”
涟漪微皱的湖水边,沿岸杨柳成行。韩静枝轻提裙摆,沿着洗刷得洁净光亮的青石小径匆匆走向柳荫深处。
小径尽头,一座巨型的白石假山呈现眼前。她伸手抚了抚鬓边的青丝,那张从韩夫人身边离开后一直阴沉着的脸上,绽放出了一丝难以抑制的笑容。
她低下头钻进假山,熟练地拐过两三个弯后,伸手在一块平滑如镜的石板上轻轻敲了三下,石板开启了一道门户,从里面伸出了一只纤柔白净、风姿动人的手,把她拉了进去。
假山里面竟然隐藏着一间小小的屋子。
昏暗的屋子里并未点灯,韩静枝仅能借助着从石壁上几道缝隙间漏进来的些微天光,看到另一个人的身形轮廓。但这已足够了,她眼中的笑意更深。
一个锦衣少年长身玉立,虽然看不清相貌,但他那清瘦而不尖利的脸庞、下巴有着几乎完美的弧度,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秀丽而不柔弱,带着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韩静枝走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抚他的脸,语声里带着她这个年纪不常有的娇柔:“你等久了么?”她笑着解释道:“我刚从大嫂子那边过来,我这个大嫂是越老越糊涂了,我要不事事去盯着点,还得了?”
她忽然哼了一声:“谁知她今日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还是把我气得够呛。”
她的手顺着他滑腻的脸庞,往下摸到了肩头。锦衣少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我叫你找的东西,还是没有眉目吗?”
韩静枝脸色一变,翻了翻白眼,幽幽说道:“你就只惦记着那点东西,几时关心过我?我跟你说的话,你可曾有一星半点往心里去?”
锦衣少年放开了她的手腕,却顺势握住了这只手,温柔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我何曾不关心你?我若是不关心,怎会在这个闷死人的地方等着你,等得望眼欲穿。”
他叹了口气:“我只怕你不来了,一脚蹬了我。你知不知道我会有多么失望,多么伤心?”
韩静枝的目光也变得很温柔,满足地叹息了一声,想起家中那个虽腰缠万贯却脑满肠肥的丈夫,不由更加嫌恶。
她柔声道:“我知道你很乖,但我对你也是实心实意。你说的那东西我已到处都找遍了,但就是没有。不如你再说一遍,看看我是不是记错了。”
“好”锦衣少年沉声道:“那东西是一本淡灰色镶银边的绢书,封面写着四个字《六齐工记》。这是雄踞北方的上官家族最想得到的一部书,如果我能献给他们,就能拿到上官铁剑,终身得到上官氏的庇护。”
韩静枝道:“你之前倒没有说清楚,上官铁剑是什么?”
锦衣少年道:“这是一把长不过三寸的小铁剑,用天山寒铁制成。上官氏是北方七省最有势力的武林世家,兴盛已有一百多年,如今的家族掌门人上官清泓更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剑术高手,大有领袖中原武林之望。上官铁剑又叫做恩人剑,凡是对上官氏有恩惠的人,就能得到这把小剑作为凭证。凡持铁剑者向上官氏寻求保护,必有求必应,不得拒绝。”
他眼中露出了忧愁之色,用力把握在掌心的那只手攥得更紧,动情地说道:“你知道我眼下正被仇家追杀,就算躲过了这一次,也是后患无穷。这部书关系到我的性命所在,你若能救我,我永生永世忘不了你的好处。”
韩静枝动容道:“你的对头真的那么厉害,连你也对付不了?”
锦衣少年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韩静枝皱了皱眉:“你说这部书就藏在韩家,可我是韩家的大小姐,从小到大我根本没听说过有这个东西。这段日子我想尽办法找遍了韩家的每个角落,就连大嫂和载沄的房间,我都买通贴身丫鬟悄悄地搜过了,还是一无所获。我倒要问你,你是在哪里听到的这个话?莫不是你听错了吧?”
“这个消息绝对可靠。”锦衣少年目光闪动:“我就是无意中偷听到韩老婆子对他儿子说的,岂不是天助我也?”
他想了一想:“我知道大户人家总有一些密室、暗格,你都找过没有?”
韩静枝的声音里有了一丝不悦:“你还怀疑我为你做事不够尽心么?告诉你吧,就连地下的砖,能撬起来藏东西的地方,我也全都找过了,实在是没有你说的那个什么经书。”
锦衣少年展颜一笑,柔声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不为我尽心,还有谁能为我尽心呢?我只不过是说,韩家地方这么大,找起来当然艰难,会不会有一些隐秘之处被忽略了?”
韩静枝“扑哧”一笑,伸出手指轻轻戳在他的额头上:“小猴子,又来油嘴滑舌讨人欢心。你当我们韩家是土匪窝吗?哪里来的那么多密室?通共就那么几处隐秘的地方,为了你,我可是冒着风险全都细细找过了,你还要怎样才相信?”
“若是如此。。。”锦衣少年沉吟道:“莫非只有韩夫人才知道这个秘密?你不妨去套她的话试试看。”
韩静枝叹道:“没那么容易,大嫂子是个人精儿,这东西既然这么要紧,她怎么肯说出来,何况。。。”她目光闪动:“我感觉她似乎对我有了一些戒心,莫不是我们做的那些事被她发觉了么?”
锦衣少年道:“你放心,我办的事干净利落,她绝对查不出来。”
“这就好”韩静枝松了一口气:“可是她这个人,实在是不好对付。我费了多少力气,想把我的女儿许配给载沄,她就是不点头。这倒也罢了,更离谱的,她今日竟然随随便便就给载沄定了一门亲。”
说着,她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往头顶上冲,声音也变得尖刻起来:“那个叫许绣氤的丫头,门不当户不对,寒碜得就像个讨饭的,有哪一点比得上我的潆儿?也不知是怎么的偏偏就入了她的眼。”
她冷笑不止:“要结一门这样的亲家,还不把我们韩家的脸都丢尽了?”
锦衣少年却眯起了眼睛:“许绣氤,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他想了想,脱口而出:“想起来了,是今年三月的游春会。哎,这姑娘真像别人说的那么漂亮吗?”
“怎么的,你倒有兴趣?”韩静枝更生气了,几乎要瞪破了眼珠子:“游春会?好啊,能在游春会上出名的都是大美人,难怪连你也念想着。不过可惜呀,这位许姑娘很快就要做韩家的少奶奶了,你呀,做梦去吧。”
锦衣少年笑道:“瞧你说的,我根本连见都没见过她,念想两个字从何说起?我方才说话没过脑子,一出口已经知道自己说错了,你要是生气就打我两下,可别气坏了自己身子。”
韩静枝听了这话,转怒为笑,真的抬起手轻轻打了他两下,娇嗔道:“你呀,可真是个小坏蛋,叫人疼你也不是,恨你也不是。”
锦衣少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拉在胸口,叹息道:“若能常常看到你为我吃醋,就是被你打死也值了。只可惜我眼下自身难保,不能想法子与你长相厮守。”
韩静枝愣了一下,脸色也黯淡下来:“我想把潆儿嫁进韩家,一部分也是为了你。想不到竟连这点事也办不成。不过你放心,你要的那部书,我一定又去想办法,务必给你找出来。”
她轻轻抚摸着锦衣少年的手,柔声道:“只要你永不变心,我总是什么都答应你的。”
锦衣少年神情激动地望着她:“你待我这么好,我若是变心,岂不是连畜生也不如吗?”他垂下头来,声音压得更低:“你也不用生气,只要你始终相信我,你我二人联手,总有一天就连整个韩家也不难得到,又何必在意区区一个少奶奶的位子?”
韩静枝“嗯”了一声,心头荡漾起来,正要依入他的怀抱,忽听头顶上“咚咚”两声轻响,似乎是弹珠掉在石头上的声音。
锦衣少年一跃和她分开,轻叱了一声:“是谁?”身形展动就从门中冲了出去。
韩静枝吃了一惊,也慌张地跟了出来,摸索着钻出了假山孔道,看见那锦衣少年正站在假山前一棵大槐树下,眼神直愣愣地望着前方,远处一个淡黄轻衫的身影只一闪便消失在了树丛中。
她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皱着眉头道:“好像是个丫鬟,你看到她的脸了?”
锦衣少年却仍然呆立着,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淡淡笑道:“没有,我追出来的时候,人已经跑远了。”
韩静枝疑惑地看着他的脸:“不能吧?以你的手段还能抓不住一个小丫头?她必是把耳朵贴在石头上偷听我们说话,也不知听到了多少去?这丫头绝不能放过,你现在追上去还不晚。”
锦衣少年苦笑道:“这条路过去就是韩家的厅堂,我实在只看到了一个背影,哪里认得出她是谁?若是被韩家人看到我,就糟了。”他转过身,轻轻叹道:“我现在也要走了,虽说舍不得你,可若被韩家人看到,岂不是连累了你?”
韩静枝怔了怔,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又亲了亲他的脸颊,才依依不舍而又无可奈何地放他走了。
锦衣少年匆匆掠向韩家外墙的方向,他几次停下来,面带微笑频频回头,直到看不见韩静枝凝望的身影,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他掏出一块丝巾嫌恶地擦了擦被她亲过的右脸,就随手把丝巾丢弃在了路边的草丛中。
他脚下不停,眼前却一直闪过一张脸庞,那是一张尚带着稚气的清秀脸庞。那个穿着淡黄色衣衫的小姑娘,被他拦截在假山下,用一双惊恐不已的美丽眼睛看着他,瞬间让人心生怜惜。
他已掠出韩家的高墙,渐渐停下了脚步,心中忽然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闭上眼睛,浑身颤抖不已,心中默默念道:“她是谁,为什么和你长得这样像?而你。。。你,为什么总是不到我的梦里来?你一定还在恨我,你该恨我的,我好后悔,真的好后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