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周坐到椅子上，兴许是长达几十年身居管家之位，他身上那早已浸透了的出自大户人家的礼仪作派依旧端得稳稳的，他背部挺拔，双腿自然屈张，有形同木偶的仆人送上茶来，他端起茶托，一手揭开盖碗儿轻轻拨了拨茶汤，先闻其香，再品其味，这一套姿态行云流水，十分自然，就如他还在唐府里时那样。

他恨唐府，却也不知，他其实也算是半个唐府人了，唐家的教导和要求，他从来没有落下哪一个来。

润过了口，他才将十三年前那件事娓娓道来。

他说得极为简单，明明是以他口中的第一人称来复述，可细数下来，却是几句话就讲完了，也不知他是在回避自己当时的无用，还是只是不愿多说其它无关重要的旁枝末节。

待他说完了，俞小然一双眼睛依然盯着他，明明白白的写着“什么？这就完了？？”

她不动声色——至少她自以为自己没动声色——快速的在唐允身上扫了一眼，有种“计周是不是故意逗我玩”的错觉。

本还以为他要开始自己的长篇大论，最好是陷入回忆里难以自拔，这样说不定还能给默默躺在地上装死的唐允一点机会……可现在，她都还没回过神来，计周就三言两语把事情给讲完了？？

这么过分理智，不带一点煽情的吗？

俞小然把他的话，在脑子里总结了一下。

大概就是十三年前，唐二小姐才三、四岁时，被唐家上上下下宠得无法无天，惯会欺负人，一旦有人不顺她意了，她能可劲儿的使坏，几岁孩童哪有什么是非观，大人又纵容，唐二小姐夏日里闷热，避开了丫鬟婆子些偷偷去莲花池玩水，路过的老管家看了，赶紧让她上来，可哪知唐二小姐玩得正起劲，突然被人叫了一声，脚下一滑跌进了池子里，老管家可不会水，赶紧跑去找人来救人，夏日午后，慵懒安静，许多人都在午休，叫上人来时，已经耽误了时间，唐二小姐都沉到水下面去了，救上来时已无呼吸，唐夫人顿时哭得花容失色，伤心欲绝，当时已是个翩翩少年郎的计周见势危急，赶紧上前一通又是拍胸口的，又是撬开二小姐口舌伸手指进去，别说他这一折腾，唐二小姐还真的一口把水呛了出来，慢慢的恢复了呼吸。正当计周松了口气，以为无事的时候，唐二小姐竟在那个时候幽幽醒转，并且还记恨老管家突然叫了她一声让她跌下池中的事，当场就指着老管家，说是他推自己下水的。

当时小姐落水时除了老管家在，无人在场，没有一个人能证明唐二小姐是在说谎，老管家百口莫辨，最后竟是被盛怒下的唐老爷下令活活给打死了！

其实当时唐老爷并没有真的想让人打死老管家，老管家勤勤恳恳为唐家做事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唐家算得上是半个老人了，唐老爷也是气急了只是想让他承认错误而已，可老管家也硬气，自己没做过的事坚决不承认，棍棒无情，那些打手的手里又没个轻重，看不懂唐老爷的真正用意，竟是生生的打死了他……

后面的事，不用计周说，俞小然也大概猜得出来，那件事计周其实是充满了悔恨的，他要是当时不出手，不救唐二小姐，兴许他义父就不会遭诬陷，同时他也恨自己无用无能，他当时已有十八、九岁，算得上是个能独当一面的男子了，他义父还亲自给他准备亲事，可那个时候，义父身陷险境时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枉为人子，心中愧疚，亲事也不再议，只一心忍辱负重，妄图有一天能一举扳倒整个唐家！

现在，他做到了。

俞小然听完后，其实是很同情那位老管家的，可同情归同情，这件事跟她俞小然可没半点关系啊！她可真是个可怜的背锅侠，偏偏她还什么都不能说。

可能她的眼神实在过于好猜，计周放下茶碗，手却还搭在茶碗边上：

”你这是回忆起来了？可我见你似乎不是很服气的样子啊。“

搭在茶碗边的手指，指节分明，节奏缓慢的轻轻扣在碗边上：

”你是不是觉得，当时自己那么年幼，小孩子懂什么？既然不懂，做错了事也不该怪罪？可是，唐二小姐——“

他眼神微敛，寒意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