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睁开了眼,眼前是一泓清泉。
他坐在一块苔石上,双脚涉在泉中,丝丝缕缕的鱼游弋在脚间,让他生出些痒意。
拧过头,一旁也许坐着个体型和衣饰都与他大约相仿的人,孩子使劲想看清他的脸,可最终记忆像潭中的风一般拂过脑袋,他完全忘记了,只记着了那人在一直述说着,很多很多,但是有些口齿不清,他听不懂。
恍惚间低下头,涉在潭中的双脚已经被鱼群啃咬殆尽,露出森森的白骨,泉中的鲜红荡漾开来,与一旁的红绸交融,那人同样化在了泉中。孩子恐惧地想要嘶喊,伸出手,抱住了一个东西,鼻尖传来微微的恶臭。
…
闭眼、睁眼。眼前是一片蓝天,他踩在天空之上,对流的风猎猎作响,而更嘈杂的东西正在靠近。
他可以清晰地看见,更高的天上破了一个窟窿,银色的大鸟腾跃出来,尾羽后跟着密密麻麻的蜂群。大鸟齐翼飞着,两翼却僵硬,拖着幽蓝的霓光。
孩子的身体向上,就真的拦住了鸟与蜂群,单薄的身躯像巨人般伫立。然后他抬起手,孩子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世界只剩下了他脑中的杂声。待到感官再次恢复,他不知为何被掩埋在了地下,呛了几口如水的土,整个人像在水中窒息般难受。于是他向上浮起,孩子从深土中钻出,回到地表。
这时空气干燥,燥得他皮肤一点点皲裂又合拢,将沙子藏入体内。孩子没注意,因为他眼前是陌生的灾景。
荒芜的地表沙尘肆虐,卷起铺天盖地的尘幕,而沙幕中粗壮的深色雷电衍出蛛网似的散布,在黄沙中久久不息,又不时响起爆鸣。山丘像水纹一样柔软,被风吹得四处翻覆,平原也波涛汹涌,泛起砂石的大浪。浅层的岩浆点燃空气,青火爬上密织的雷霆。世界好像失去了很多很多。
颤抖着跪在了地上,孩子心中涌入一抹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一次次地吞咽口水,因为喉头很酸,但孩子不明白。大约是一会儿吧,但太阳已经又一次从山海际那边升起,他的视野里出现一双脚,抬头看到一个萎靡的、遍体鳞伤的人,他说:“晚了点。”然后在孩子疑惑之际,那人不知哪儿去了,孩子没能再寻觅到他的身影。
身体站起来,默了许久,最终原地盘腿坐下,阖上了眼,孩子一下子睡着了。
…
再睁眼,孩子贴着地仿佛飞行,是一匹庞大的白狼衔着他,在平原上聘驰。他的衣裹上沾满了血迹与露水,白狼腥臭的口气使孩子反胃。不安地扭动着,娇小的婴儿并不能挣脱白狼的齿狱,反而白狼用了些力,钻心的痛传来。
他之后看到,疲惫的白狼死在一家猎户巡猎的火枪下,猎户扒下白狼的皮,一个女人抱起了他,在她的怀中还有一个用兽皮包裹的婴儿。
他在林野间穿梭,跟随猎户学习打猎,裸露的皮肤被锋锐的植物藤蔓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痕,然后凝结成疤。
蛮横的野猪在他面前却像是温顺的家猪崽,于是他用燧枪击穿野猪的眼球,他的两位哥哥紧接着用长矛钉死了它,然后老猎户抱住托举起了他,用豪迈的声音大声夸奖:“好十七!天才!”。十七回头,他的姐姐熟练地摸出铁刀,用娇小的手臂吃力地剖着野猪。
他在冬日中攀崖,采摘名贵的药材,却遭遇百川的沸腾。两日后他回到坍塌的家,母亲用宽阔的臂膀抱住他痛哭。
他们一家围着桌子高声谈论,桌上只摇曳着微弱的一丝烛火,但壁炉会为他们带来温暖与光亮,母亲适时地为他拉了拉毳衣,窗外是雪的夜。
然后一场疫病,大约是一位哥哥到集市上买卖时染上的,他在到家后两日时发病。这病来得烈,平常储备的疮药没有作用,他先是全身溃烂,然后在长久的高烧中离世。
这时,全家除了十七都已经染上了这疮病,身上冒出丑陋的疮痍。
最后的最后,他立在病榻上的父亲旁边,安安静静,对父亲的疮以及将死仿佛毫无芥蒂。半死的老猎户让十七逃难,因为他还没有发病,还可以逃往城中寻得活命的机会。所以归葬之后,十七带上短燧枪与家里的积蓄,开始逃。
可不久他也开始长疮,身上的疮破裂、结茧,留下丑陋的疤痕,然后冒出更多更多的疮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