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冰帘抬手，示意叶宸不必再说。

“你想问的我都知道。不过，我只是个普通的世间人，所知道有关巫族的事情也只是只言片语。我与你从头讲来，如何？”

“愿闻其详。”

叶宸席地而坐。长久的安静之后，叶冰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眸色悠悠，好像要望到时光的那头去。

“那是我年少时候的事情了。”

“我出身南阳叶氏，少年时也曾博得功名，做了前朝宁安候的门客。当时九州裂，天下分，时局动荡，朝野不安。宁安候纵有天纵的英明，也不得不每日疲于暗刀冷箭之中，不得抽身。于是只一年，我便离开了朝廷，四处漂泊，从此做了个沧海寄余生的江湖客。也就是那时，我第一次遇见了巫族人。”

“我初见寒汀上人时，就是在皋川。那一日，我纵马驰骋在草原上，远远望见一块奇石，突兀地立在远处，于是便策马去看个究竟。只是无论马跑得多快，那石头始终都在远处，不得靠近。我发了狠，拼命策马追赶，口中还大叫‘那石头别跑’！谁知那石头竟真听见了我的喊叫，不再走远。我激动不已，飞马至石前，却发现哪里是会跑的石头，原是一个女子扛着那么大一块巨石在走！”

“我那时只是个懵懂少年，虽听闻古时有人力能扛鼎，然而亲眼见到还是震撼的，更何况是个女子。那女子见我追上她，便将石头卸下与我说话。她先问我家乡年岁，我都一一答了，后来又问我来意，我便如实告知朝廷多禄蠹，恐大厦将倾，我心灰意冷辞官等事。那女子听说后，只叹了口气说‘天劫将至’。我没听明白，欲再问她，她已又扛起石头走了。我实在好奇，便牵着马，一路跟在她身后。走了半日，她累了，将石头放下歇息。我将我的水囊给她，让她解渴。她饮了半壶，招手让我坐在她身边，又问我如今的皇帝是谁，何人掌权何人当政等问题。我见她谈吐有礼，像是读过书的，便问她来历。她闭口不答，又扛着石头走了。”

“一连三日，她累了就歇，歇好了就扛着石头走。我不知道她要去哪里，自己也不知怎么，像被迷了心窍，就想跟着她走。到第四日傍晚，天光已暗，她终于停下来，将那块半环形的巨石放下。我的水囊早已空空如也，一连三日，我也早就吃不消了。她见我口干唇裂，憔悴不堪，从腰间解下一个水壶来给我。可是我明明记得，她并没有带水壶的。”

讲到这里，叶冰帘住了口，看向叶宸。叶宸会意，解下腰带双手拖着，让叶冰帘看仔细。

“对，对对对！就是这个，折宇橐！没想到在我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这件奇物！”

叶宸道，“折宇橐是巫族所有，所以那个女子是巫族人。”

“是。晚上，月轮一出，那块巨石在草原上孤立，她站在石旁一直仰头望着月亮，我也累坏了，就靠着石头睡着了。等月到中天的时候，我迷糊醒来，看见她散了满头青丝，赤着双足站在草原上。月华如水如霜，草原风过时，苍苍莽莽。她对着月亮，双手打着奇怪的手势，口中喃喃有声，像在举行什么古老的仪式。过了一刻钟，她的双手凭空被划了两道深深的伤口，她低叱一声，双掌用力击中巨石。那巨石仿佛能听懂她的话，只听‘轰’一声，地下便陷下去一块，出现了一个黑黑的地洞。巨石像在吸她手掌的血，不过片刻功夫，她就已经面色惨白。我想去扶她，却被她制止。又过了一刻钟，那块巨石极明亮地闪了两下，发出莹莹绿光，随后恢复如常，变回跟普通石头没两样了。”

“她昏迷了一夜，我守了她一夜。她醒来后让我送她来到这座山，她说这山叫甲子山，是取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意思。她还对我说，‘你这孩子心眼好，会有福报的’。我问她，她是不是传说中的巫族人。她没有否认。”

叶宸插言问道，“你猜到她是巫族人了？”

“她的血不是红色，而是绿色，而且她能扛着千钧之石行走，这自然不是普通凡人能够做到的。传说巫族拥有不同于世间人的神奇力量，能医死人肉白骨，驱策百兽，撒豆成兵。一百年前的明王，就是得到了巫族力量的帮助，大肆杀戮，为祸天下。只是明王去世后，一直在他身边的巫族也不知去向。”

叶宸想起《巫历》中的记载：巫历千一百九十三年，明王摄政。巫禾族咸往投之。劝，未果，岁大旱。

叶冰帘续道，“她对我说，巫族有三支，巫枫，巫叶，巫禾，她是巫禾族人。一百年前，巫禾族人为名利所惑，被明王招揽为他所用。独她一人不肯归顺，悄悄跑了出来，一躲就是百年。这百年间，巫禾族人利用灵力蛊术荼毒苍生，如今全族早已耗尽了灵气，气数将尽。巫禾族虽然将要灭亡，然而巫枫族和巫叶族却还在，她用血咒做成巫族的上古阵法——山海阵，缩地成寸，将天南海北的几处极偏僻难寻的地方用阵法连通，这样一来，万一有祸事，巫枫族和巫叶族人也可有几个逃跑避难的地方。”

山海阵不是普通阵法，它可连通这世上任何一个定下阵眼的角落，是巫族所有阵法之中最消耗灵力的。正因动用这个阵法代价太大，在《巫尘录》中记载，也只有千年前的一位族长，曾经以半身灵力和一半寿命为代价，用过一次山海阵。

这位巫禾族的女前辈知道巫禾族气数已尽，对世事洞若观火，想必是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做成此阵，来给巫枫族和巫叶族留下后路。只可惜，她用性命做成的阵法还没来得及用，巫族就已大祸临头了。

叶宸道，“前辈您与那位巫禾族人有缘，她才会对您说这些阵法秘辛。”

叶冰帘呵呵笑了几声，声音透出怀念的情绪来。

“她说巫族深信缘法，果然如此。她也是这么说的。我照顾她半年，有一日她突然对我说，‘你虽是世间人，但我与你有缘，如今我要走了，留给你几件物事，权当不辜负’。说完，她解下折宇橐，又拿出一个木盒，上面刻着稻谷样式的图案，里面放了几粒稻谷。”

“她将折宇橐送给你，想必大限将至了。”

“是。除此之外，她请我去巫枫族，替她传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