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上,槐树下,槐花陌陌,清风萧萧。
树床上,谢钦雪褪去衣衫,背对叶宸而坐,道:“所以,传说中几百年前的那个巫族是真的啊?”
“嗯。”
“所以叶宸不是你的真名?”
“嗯。”
“那你本名叫什么啊?”
“姒息。”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何孝寒?”
“嗯。”
“你们巫族人的血都是蓝色的?”
“只有巫叶族是。”
“按照你的说法,你们巫族寿命极长,不过你看着挺年轻的,那你多大了啊?”
“......”
“算起来你比何孝寒应该大不少呢......四五十?六七十?”谢钦雪手里转动着花枝,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请问您老人家高寿啊?”
“......”
谢钦雪侧首,见叶宸一手端着酒碗,一手将药酒中泡的花瓣捡出,笑道:“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没等她再风雅几句,叶宸便将十几片揉碎的花瓣一掌拍到伤口上。
谢钦雪惨叫一声:“疼啊!”
叶宸瞟了她一眼:“之前未见你喊疼,现在都止了血又愈合了大半,还疼?”
谢钦雪叫唤道:“当然了!你难道不知道,伤口沾了酒那才是疼得要命,要疼死人的!”叶宸不理睬,只由着她叫唤。
独孤枫刀法奇绝。谢钦雪右后肩的这三道刀伤没有那么深,也没有胳膊上的伤那么触目惊心,但是却也不是小伤。用降血草止了血,一个时辰后再把花瓣敷上,伤口愈合更快,也不会留疤。
叶宸看她又活蹦乱跳的耍嘴皮子,就知道她已经没事了。
谢钦雪把衣服穿好,叶宸犹豫之后还是问道:“你身上的伤......”
谢钦雪披上外衫:“伤?你不是刚处理过了吗,这药还真是挺神奇的,我基本都感觉不到疼了。”
“我是说其他的。”
谢钦雪笑笑:“没什么,都是些陈年旧伤了。”
那么多的陈年旧疤,爪痕齿痕还有像刀剑痕......
谢钦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自幼师父对我管教颇严,确实是吃了些苦。不过后来行走江湖这些年,才知道师父的良苦用心。我体质特殊,身上的疤痕极难消除,以前也试过很多祛疤的药,但是都不见效。”
顿了顿,谢钦雪又补了一句:“不过我也不在意。”
叶宸望着她没说话。选择相信谢钦雪这个决定,她不知道是对是错,想起来凡世这段时间结识的这些人。李未漪、慕容缘和、董修、秦良生、洛红玉,还有久别重逢的何孝寒,有人帮她,有人害她。
世人太复杂,她认识的人太少,经历的事情也太少,她需要有人指点。
叶宸道:“你能给我讲讲,水沙门,妫......独孤枫,还有崔家的事情吗?”
谢钦雪啜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摆出讲故事的架势。
“大约四五十年前,江湖上有个很厉害的人物,叫墨拂衣,人称‘大漠三绝’。刀绝、毒绝、医绝。他在西域大漠创立了一个门派,名‘玄亭’,也称大漠玄亭。他有三个得意弟子,三个徒弟分别继承了他的一手绝活。大弟子独孤枫,继承刀门之后,创立了现在的水沙门。二弟子黄君仪,承了医门。三弟子是端木世家的公子端木茗,继承了毒门,后来跟了范阳卢家,成为江湖上名重一时的‘生死劫’。”
“独孤枫年少成名,游历中原之时结识了清河崔家的家主崔珏章,两人一见如故,结拜为兄弟。当时水沙门在江湖上已经小有名气,后来是在崔珏章的帮助下一步步发展壮大。墨拂衣和崔珏章都去世的早,他们死后独孤枫就失踪了,江湖上无人知其去向。当年,独孤枫以他的独门刀法‘飞沙逐流’名扬江湖,那时他并不是白发的,后来却不知何故,一夜白头。我今天也是根据他大漠玄亭身法和那一头白发,才推测他是独孤枫的。”
叶宸想起来。独孤枫的白发就像是用月光和雪染过似的,白得不染纤尘,却又闪着润光,就像出世清风和尘世烟火毫无违和的融合在一起,举世无双。
“独孤枫消失后,水沙门并没有解散,反而日益壮大,很快就取代了当时的第一杀手组织牡丹会。水沙门成为第一杀手组织后,和晓生阁、半月坊达成了不成文的协议,这三个江湖上势力最庞大的组织成为一个体系,不仅把原本一盘散沙的江湖连成一体,还支撑维护着整个江湖的平衡。明面上这三个组织保持中立,不参与江湖门派和世家纷争。今年品香会,失踪了三年的崔素意外现身,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事情。我想,江湖、世家、朝堂,很快就要有一场大风暴了。”
山崖上刮来一阵风,风摇叶动。
谢钦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叶宸:“对了,你没来过凡世,那独孤枫为什么要杀你?还有,我跟独孤枫交手,他虽然不弱,但是以你的武功脱身保命应该不是难事,又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叶宸方才只讲了来凡世的前因后果,却没有对谢钦雪讲独孤枫的那一段往事。毕竟这是巫族的事情,与凡人无关。但是知道这些以后,这些便没法分的那么清楚了。
毕竟,他已经不是巫枫族的妫沨,而是在凡世生活了百年的独孤枫了。
叶宸言简意赅将往事叙述一遍,谢钦雪沉思半晌,捡了一根枯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图案。
“这个图案,你见过吗?”
叶宸震惊:“你在何处看到的?!”
暮色低垂,不远处的灯市街又热闹起来,衬得桐露街越发安静。
寒北将军府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紧张肃穆的气氛了,每个人的脸都绷得紧紧的,就连每日傍晚的比武较量也省去了。何孝寒站在前院廊下,下面整整齐齐站了十几名将官,个个神情严肃。
“北原传来军报,北狄军一小队人马五日前偷袭了霍尔木达镇,有逼近鬼头关之势。陛下下旨,两日后回兵北原。”
众将领命而去。沈萧言默默站立一旁。
何孝寒出神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沈萧言在一边,何孝寒问他:“两天后就回北原了,这一去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你不回家跟你兄长告别吗?”
沈萧言道:“我没有家。”
何孝寒道:“父母再不好,也对你有生养之恩,兄弟再不好,也是你的至亲骨肉。逝者已逝,就是有再多怨怼不平也都该放下。血浓于水,不管从前有过什么,兄弟还是兄弟,血脉是割不断的。”
“虐杀亲子者可配为人母?养子不教者可配为人父?弑父杀母者可配为人子?”
何孝寒一愣,不再说话。
沈萧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稍微平复了一下,仍是冷硬地开口:“属下告退。”沈萧言大步流星地离开,留何孝寒一人站在院中发呆。
白日里瓢泼大雨,此刻天空黑沉沉一片,无星无月无光。
何孝寒凝望着漆黑的苍穹,他想起北原的雪山,那次在噬血崖险些掉下去的无尽深渊,一样的深不见底,一样的黑洞洞,像吞噬了黑暗的怪物。
身后,紫枫轻轻给何孝寒披上披风。指尖触到何孝寒冰冷的铠甲,紫枫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好冷。
紫枫抬头看他,何孝寒面色刚毅,无忧无喜,仿佛早已习惯了孤身站在寒冷的夜里。
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大雨过后的黑夜,他策马呼啸而过,半道却又折回。他手持长枪,骑在高头大马上,眼睛里落了星辰,低头俯视满身泥泞蜷缩在路边小小的她:“你可有父母亲人在世?”
他是漫漫长夜里一柄孤傲锋利的宝剑,上面凝着晶莹透光的水珠。
那样绝世,那样悲伤。
何孝寒回过神:“孝安的尸身安置好了吗?”
紫枫低头:“二公子的尸身暂时安置在偏院。云深姑姑传夫人的话,说......”
“说什么?”
“说不必安葬,就扔到城外荒山上,任由......野兽分食,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