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只是,那一晚之后的漫长岁月中,这句几乎可以安慰所有人的话,在他无数个难眠之夜中,最多只能换来一个稍纵即逝的苦笑。这样的苦笑,每次刚一闪现,就会立时变成一种冷笑。
冷笑,未必都是冰冷的。因哀伤而冷,又因坚持而笑。在旁人眼中应该绝望放弃的人,如果还能这样冷笑,那便是他最为温柔而勇敢的表情。
他不知道什么算是该有的,也不愿承认什么是他注定没有的。
应该或者注定,都无所谓,有的人只相信他愿意相信的。而他之所以寻找,正是因为他相信有人在等待。
沈相寻,这个很应景的名字,是他的养母,沈夫人取的。
1910年,正是“拳乱”之际,沈夫人做布匹生意的丈夫,在北上后失去了音讯。于是,寻夫心切的沈夫人,孤身前往了最后有人目击丈夫的直隶,也就是现在的河北。去时途中,发现了祸乱后幸存于草丛中的一名男婴,或是为了行善祈福,沈夫人就收养了这名男婴。
既是收养,男婴便顺理成章地随了沈姓。因仍在寻夫途中,取名相寻,也算是当时沈氏夫人的一种心愿寄托。
可沈夫人的心愿即便得到了寄托,还是未能遂愿。最终,她依然没有找到丈夫。带着无限失意,也带着相寻,沈夫人回到了上海法租界。
三五年后,等相寻开始记事的时候,沈夫人已经卧病在床了。
原来的沈家,还是有些家底的。他们的宅邸,是在爱多亚路上的一幢两层小楼。沈家还有两个佣人,男的叫阿根,女的叫阿彩。在沈夫人病倒后没多久,阿根阿彩便陆陆续续地带了一些所谓的三亲六眷住了进来。
于是,这幢小楼的内部结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之前类似书房之类各有用途的房间,全都住进了人.......想来是沈夫人失去了丈夫以后便没了经济来源,又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所以才向佣人们开放了这幢房子的使用。
那时的相寻,并不懂得在意这些变化。然而,这样的日子也没维持多久,沈夫人就去世了。
有人安慰相寻,让他不要难过。他听了只是点点头,没有哭泣,亦没有回答。握着沈夫人冰冷的手,相寻心里是那样的害怕和无助。但是,他心中的哀伤和怀念,却真的不多。
因为,人对一种美好事物的渴望或者留恋,往往取决于对这种事物的认知程度。相寻开始记事起,养母已经失去了照顾他的能力。他虽能感受到养母的怜爱,可是太过短暂,短暂到他还未习惯享受这种怜爱,短暂到永别之时他都不懂得流泪。
短暂,是那样残酷,残酷得让人不懂乐在其中。
短暂,又是那样温柔,温柔得让人免于无法自拔。
再次成为遗孤那年,相寻五岁。小楼里的人,依然叫他“少爷”,而且叫得很勤。
“少爷,去打桶热水。”
“少爷,把地扫一下。”
.......
沈家少爷,也理所应当地住在这幢房子的最高处——阁楼。阁楼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红木箱。床,便是母子二人睡了五年的那张床。红木箱里,则存放着养母给他留下能换口饭吃的东西,小如首饰,大如台钟.......
比起那些不用倒水扫地的少爷来说,相寻比较满意的一点,就是没人管他。阿根和阿彩,当然是希望相寻能做更多的,可一个五岁孩子,能做的确实有限。每天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杂活之外,他还是有着很多闲暇时光。
这种闲暇,原本是孤独,却也是相寻宝贵的自由。
因为在闲暇之外,相寻就是被呼来喝去。
在这段日子的最初,相寻也曾抵触,又很快在阿根阿彩的打骂中学会了逆来顺受。他一度觉得,阿根和阿彩还是善良的。虽说这两个人,在养母走了以后就变了脸,但至少给了他一口饭吃。
不过在几个月后,相寻就搞明白了一件事情,被阿根阿彩领进这间房子的人,并非所谓的亲戚,而是租客。给相寻的那一口饭,和他们收的租金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
而租客们眼中的正牌房东,自然是阿根和阿彩。这两人在沈夫人去世后没多久,就携手住进了这幢小楼的正房。他们同居,对相寻来说无甚影响。对相寻产生影响的是,房东看上去不待见少爷,租客们便也跟着不待见少爷。
更让相寻莫名其妙的是,在相寻做完阿根阿彩吩咐的事情以后,有些租客们也会“顺便”让他做一些事情。一段时间后,相寻就意识到,给阿根阿彩做事,是为了生存,给这些租客做事,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每天做完必须要做的事情以后,他就会消失在别人的视线里。
要问消失了的相寻在做些什么,当然就是玩。但是他这样的少爷在那个物质极其贫乏的年代,可供消遣的东西实在太少了。
如果要他回想那几年究竟消遣了什么,他只说得出两个字:时间。
好在即便在呼来喝去之中,相寻还是学到了东西,他懂得了阅人和隐忍。有些人,自以为可以把这孩子当猴耍,却不知他们自己在这孩子眼中,不过是头贪婪的猪。那时的相寻,容忍的不是他们的贪欲,而是自己的弱小。
七岁那年,沈家的故交周先生,把相寻送去了惠中学院读书。
周先生落魄时,曾受过沈家的接济,所以接受了沈夫人的临终嘱托,有意承担相寻的学业。只是,相寻上学的话,势必会影响他干杂活。于是没过多久,在阿根阿彩的阻挠下,相寻的学子生涯就结束了。
周先生是个文人,也没什么权势,争不过那两个市井刁民。但他仍然最大限度地那几年里,扶助了相寻。
相寻辍学后,每个礼拜天都会到周先生家中,和周家的孩子一起温习功课。在周先生眼中,“温习”这两个字,用在平日没有天天上课的相寻身上,并无不妥。用他的话来说:“这孩子好像本来就懂,与其说教会他,不如说是提醒他想起来。”
而对相寻来说,想不想得起来这些国文算术无所谓。他坚持每个礼拜去周家,动力来源是改善伙食。
是的,沈少爷的伙食越来越不像话了。与之对应的是,阿根阿彩呼唤少爷的频率越来越高了。随着他身体的成长,干的活也是越来越重了。
在相寻记忆中,幼年时代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情,就是把养母留给他的红木箱,变成了尘封于床底的秘密宝藏。
他曾经拿出过一只金耳环给阿彩,换到的却只是一碗红烧肉。见惯身边蝇营狗苟的相寻,就算不知道这笔交易亏了多少,也还是知道自己亏大了。因此,这种傻事,他没有再干第二次。
十来岁时,相寻早已可以读书看报,自然也认得了“典当”这两个字。通过一段时间的蹲点研究,他就对当铺业务和当品行情,有了大致的了解。
相寻了解这些肯定不是要学生意,他只是想过的好一点,而已。
1910年的秋天开始,爱多亚路上的一间当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个少年,怀揣着他的宝物进门,带着他的小梦想离开。
之所以说是小梦想,因为它有可能只是吃两笼小笼包,或是看一段西洋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