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位之间,前世第一次打开了记忆之门,不仅让相寻一览望乡之约,还带着相寻记起了这一纸约定的背景。
相寻的学问不大,理解能力却不差。在前世的指引中,他大概算是明白了自己投胎转世的原因。
这纸望乡之约,在相寻眼里,大多都是屁话。
说穿了,就是叶封尘要和上清殿主打一个赌:只要沈相寻这个人,这辈子恶多善少,那就请上清殿主同意将刑狱改为度化场,并敦促鬼车归顺冥府教主。
冥府自生成起,就有个令生人死鬼都谈之色变的机构刑狱。刑狱的作用,自是惩治生前作恶的亡魂。
阳世间,历来将刑狱夸张成十八层地狱,坊传对狱中刑罚的描述也是颇有创造性。
可事实上,刑狱没那么多花样。
什么下油锅割舌头,是用来吓唬活人的,真正用来惩罚亡魂的,当然是亡魂最害怕的雷劫。
罪行的轻重,则决定所受雷劫的缓急。
而自从冥府教主作为佛门代表进驻冥府后,一直致力于度化刑狱中受罚之亡魂。冥府教主的最终理想,就是以佛法教导,来替代残酷的雷劫。
这样的理想,本不是一蹴而就的。但作为冥府教主座下的办事衙门护法阁,偏偏就想提前实现教主的理想。
这个护法阁的主事,就是叶封尘。
叶封尘和鬼车之间的宿怨,或是太过复杂,前世此时并未带着相寻记起。但叶封尘这个形象在相寻心中一闪而过时,就给了相寻一种在菜汤中见到死老鼠般的强烈恶感。
叶封尘在望乡之约前,曾向上清殿提请过改刑狱为度化场,上清殿主没有理会。
与此同时,因不满判官不可再对生人执刑的新条令,鬼车辞去了冥府判官厅的职务。
像他这样的妖仙,如果没有公职在身,在谁眼里都是祸患。
冥府教主,便有心度化鬼车。
然而,作为上清殿主颇为偏爱的记名弟子,鬼车都从来不跟着上清殿主修行,他又怎么会去跟着冥府教主。
于是,叶封尘就借着不可放任鬼车赋闲这个由头,呈报了这纸望乡之约。
叶封尘的提议,即使有着他的私心,终究还是打着冥府教主的旗号提出的。不管他想在其中玩什么花样,这个提议只要获准,对佛门、对冥府教主而言,都是有利的。
所以,望乡之约自然得到了冥府教主的支持。
神仙,有神仙的“民主”。有了不同意见时,也不能总以地位高低和修为深浅来决定。
况且,叶封尘打着佛门旗号,其刑狱改制的主张如果屡遭拒绝,上清殿主这边不免有打压异教的嫌疑。
另一方面,在封神之战后,入了仙班的也不能再将人间大势作为棋盘,来推定仙班的决议。
因此,仙班之中再有说不清孰是孰非的争议,往往就是以某个凡人一项使命的成败,或是一世人生的功过,来作为“赌注”,以决定争议的结果。
鬼车转世为沈相寻,便是做了刑狱改制与否的赌注。
赌法,就是以沈相寻一世人生终结时的功过统计结果为依据:功多过少,刑狱改制则不了了之,过大于功,上清殿主就要支持护法阁的提请。
参赌的人,总是自觉可以赢的。神仙,也是一样。
人在赌博时会搞鬼,即便是神仙,在进入赌局后,为了获得本方期望的结果,也会或多或少进行干涉。
护法阁叶封尘指使胡念遥破坏相寻的情缘,用意就是激发相寻在事后的报复行动,使得相寻在功过统计上平添罪孽。
这一番引导式的回忆过后,相寻的很多疑问,都算得到了解答。
虽说例如和叶封尘之间究竟有何仇怨这些更加久远的事情,前世并未向相寻揭晓,可至少此次转世的前因,叶封尘从中作梗的经过,相寻算是明白了。
消化完这些内容,相寻问道应该是前世借他口问道:“你刚才说,我这一生已经过去的,功过一笔勾销,是什么意思?”
上清殿主没有直接回答相寻的问题:“我此番来见你前,先找到了叶封尘”
“什么叫来见我”相寻苦笑道,“一个照面就没打,你就突然发难了。”
面对相寻的抱怨,上清殿主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打你,也是给胡天山顺顺气,你结果了胡念遥还不卖乖,是真想和胡家不共戴天么?”
这话,相寻没得反驳,他只得接问之前的话题:“你找叶封尘说了些什么?”
“虽说他并未承认指使胡念遥,但我还是给他出了个选择题。第一,望乡之约即刻作废第二,你过往的是非功过全部不计,沈相寻一生的功过,全部从现在重新开始算起。”
叶封尘承不承认指使胡念遥,其实并不重要。
胡念遥是护法阁的,他做的手脚,又是有利于护法阁的。现在事件曝光,上清殿主提出赌局重新开始,就连冥府教主也说不出什么。
沉思片刻,相寻忽然想到了一个最大的问题:“刚才,我不是死了么?”
上清殿主回答这个问题时,语气中的嘲讽之意毫无掩饰:“死不死,你自己没感觉么?”
相寻这会,确实没什么感觉。就连此时和上清殿主的对话,相寻亦觉得是心念之中的交流,而并非是口述耳听。
只不过,从被上清殿主突袭打懵,再返醒过来时,和之前脱窍后完全不同的心境,相寻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
相寻之所以不相信自己“复活”,是因为方才离窍之时,他从前世的决绝之中,分明体会到自己这一“死”,是不可逆的。
相寻认为,自己的前世即便在本事上不及上清殿主,可在生死常识的认知上,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在相寻搞不明白自己现在到底算什么状态的时候,上清殿主又说话了:“往事,是一笔勾销了,你既然记起望乡之约,今后就少做造孽之事。冥府刑狱真的改成度化场,你看了也心烦吧?”
什么是刑狱,什么是度化场,刚才前世算是带着相寻“学习”过了。
其实就沈相寻这个人来说,刑狱改不改度化场根本无所谓。
但作为生而除恶的前世鬼车,是绝对容忍不了这种事情的。
因而,此时再回上清殿主话时,相寻是完全被前世的意志引导着,脱口而出道:“活着做完恶,死后念念经就能赎罪,也实在是太荒唐了。”
“知道荒唐,以后就好自为之”上清殿主的这句话,一个字,比一个字听起来遥远。
话音消失后,相寻耳边的流水之声,变得越来越响。
同时,好几个说话的声音,都在身边窸窸窣窣地,开始从蚊子叫一般,渐渐地清晰起来。
“许头,九爷的眼珠子是不是动了一下”这是陈小七的声音。
“你刚才就说动了动了,可是”这个声音很好听,还带着哭腔,是碧月。
然后,相寻觉得自己脸被扇了一下。
接着,就听小庄、碧月、许方、陈小七四个,同时怒声道:“你做什么?!”
一个相寻很陌生的女声,阴阳怪气地回话道:“做什么?看看他是不是在装死罢了。”
“小小一个黄仙,真是”这是小庄的声音,听他的语气,显然是边在说话,边动手了。
随后,那个陌生的女声就尖叫了起来:“你做什么?!不是我,他早就死了啊!松手!”
相寻就听着身边这一阵吵嚷,过了很久,他忽然觉得眼前一阵白茫茫的
“他好像真缓过来了!”碧月哽咽着,发出了惊喜的呼声。
“我就说,他是装死”陌生的女声,这句话说得很是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