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期第四天,蔡思启和束之凯都走了。下次再见应该是过年了吧?应该是的。
我姐和姐夫来家里玩了一天,我外甥女已经“二年级上册”了。
这天我一个人在家,金秋十月,天气还不是很冷,我穿着花裤衩和白衬衫,换上一双凉鞋,下了河。
已是夕阳渐落,几块橘子冻被缝合在连绵的丘陵上,中午下过一场雨,天空是湛蓝的。这世界美的让人想哭,只要还能在这河里多蹚会儿,聆听脚边“哗哗”的流水声,这幅景色就会在我的童年里多停留一会儿。
微风拂过两岸的常青树,可以瞥见岸上的金黄稻田。我在新桥下的深水里站着,猜测哪块石头可能有螃蟹,可也不想去挪动它们。我就漫无目的地划着水,石头上满是青苔,要留神不能滑倒。在河中央我看见了一枚鸭蛋。
“陶潜!”
绵细的声音从头顶落下,顾恨水趴在新桥的水泥护栏上。我两手抓着花裤衩两边,顶着粉红的霞晖抬眼看。
她下到通往稻田的小路上,我捡起鸭蛋,蹚过河水,踩着青石板,爬上土路边的小坡,来到她面前。
她穿着蕾丝边的白长袖,崭新的直筒牛仔裤下是一双一尘不染的厚底天蓝匡威。
“你回来啦?”
“鸭蛋!”
“束之凯大姑家的,我送她家里去,你等我下。
那马路边的二层小洋楼就在桥畔,高高的,二楼是一排十米长的绿玻璃,从侧面看像微缩的天安门。
束之凯大姑系着围裙跟在我后面出来,顾恨水看见她笑着打了声招呼,那声音甜丝丝的。
“怎么四号才回来?”
“在南陵呆了会儿,有点事。”
夕阳没有染到的天仍是一碧如洗,空气微寒又清新,雨后尘埃的味道冲进人们的鼻腔。顾恨水眉毛弯弯,不知道在笑什么,隐隐现出一抹洁白的牙齿。
“陶潜?”
“嗯?”
她站在我面前不动,两手交叉放在身下。
“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我的思绪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她的眼神很期待。
“今天打扮的很漂亮。”
“还有呢?”
还有?她的马尾没有变,发色没有变,脸上没有妆容…她的生日在清明节的第二天,她的…还有什么呢?实在想不出来。
我语塞了,她眼睛里的光渐渐消失了,身子也停下了按耐不住的轻轻晃动。
“我写的东西你到底看没看啊?”
“啊?”
“笨蛋。”她用食指在我脑门顶了一下。
我想了一会儿,噢,应该是写了什么在我的诗集里面。
“哎,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啊?”
“拿回东西不都会检查检查的吗?”
“行,我笨好吧?我回学校再看吧。”
“真是的。”她语气中难掩失落,慢慢朝前走。
“你写什么了?”
“没什么。”
“我回去第一时间看好吧?不好意思嘞。”
她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抿了抿嘴,像是在说服自己接受什么。
“没事,我回去吃饭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垫了层被子的席梦思上,半夜没睡着,心里有点痒痒的。我想发消息和顾恨水说点什么,但是她应该已经休息了,就算她没有休息,我估计也只会盯着聊天框发呆。
五号是个艳阳天。
我坐在法国梧桐下的石凳上,看隔着小水沟和矮矮一段水泥砖墙的稻田。天空的云像天国的长楼梯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足足有一百多阶。风吹稻浪,野草枯黄,这就是所谓“金秋”了。
水沟的灰泥上有几条游曳的小鱼,还有一只螃蟹藏在石头缝里,露出了一只尖端泛白的螯。我突然想起顾恨水的爷爷可能就淹死在这里。
我那次放假回家的时候,法国梧桐的水泥桌凳下有许多残留的、还没打扫干净的鞭炮碎屑,我知道应该是有人去世了。一问是顾恨水的爷爷,她爸爸常年在外工作,顾恨水刚上大学,虽然芜湖不远,但她回来的次数也变少了。听村里人说顾恨水的爷爷是喝醉了栽倒在水沟里淹死了——就是这个最深处才刚过我膝盖的水沟。我没有继续细问是淹死在哪个地方,也许她门前的水沟可能性更大一点,但是我是在法国梧桐下看见那一摊红色的鞭炮屑的,我就觉得那是属于顾恨水爷爷的痕迹,自然认为这里是他的归魂之所。
顾恨水爷爷是个有短短的白胡茬的小老头,皮肤黝黑,总是带个皮帽,一只眼睛红红的,好像是得了什么病。他走路一瘸一拐,脾气也有点怪,我小时候有点怕他。
去石桥的小路上有一条浅浅的水沟,很多年来我只在它和村口的水沟交界的地方发现过一只小螃蟹,我蹲了它好几回。终于有一次,我以极快的速度抓住了它的一只螯,可是另一半在洞穴里的身体仿佛有无穷力气,我怎么也拔不出来。最后我闭着眼,咬着牙,使出浑身力气去拽——忽然我右手一轻,以为终于拔出来了,还怕它撒起小腿飞快跑不见,特意扔到远远的水沟对岸。我赶紧跑到我扔去的位置,没想到定睛一看,只有一只螃蟹螯。
早知道就不捉它了,或者我应该听束之凯的,砸个大螺蛳当饵去钓它。不过后来有一天,我在那个水沟两端发现了两只又大又红的龙虾,我一手抓着一个龙虾满村炫耀。那个放学后的黄昏真是太美了。
可是还没等我继续开发这条小沟,有一天,从水沟旁的猪圈地下伸出一条长长的管道,出泥土那部分架着两节竹笕,用铁丝固定,最末端是一个木桶。从木桶里溢出的粪水源源不断地全淌进了小沟里。我当时气极了,看见顾恨水的爷爷在猪圈里忙来忙去,我心想:以前没有这管道猪不也好好的吗?再说这些粪水为什么不去浇灌农田而要污染我的小沟呢?我怎么也想不通,只在心里暗暗咒骂顾恨水爷爷的行为。
那年冬天,我们几个小鬼在桥那边买鞭炮,一路走一路放。我的钱不多,鞭炮早已经放完了。到了这个引粪水的工程这里,村里的孩子都想炸一炸这个木桶。大一点的孩子直接掏出威力最大的“黑虎”,我们离得远远的,只听“砰”的一声,粪水四溅,木桶看上去完好如初。其它还有鞭炮的都依次往里面投放,但那木桶看起来十分坚固,一轮炸完仍然完好如初。就在我们都准备走的时候,我问大点的孩子要了一个小小的“黑蜘蛛”鞭炮,我点燃后往里面一甩,刺鼻的火药味往鼻子里直窜。大家都准备回家了,不抱什么希望地往这边远远瞥着。随着一声沉闷的水底爆炸声响起,那木桶的铁丝环全部崩开,木桶的一圈木板开花一般绽放,粪水从缝隙中汩汩流出来。所有孩子都沸腾了,一个个指着我笑着说不得了了,顾恨水爷爷要找我算账了。我赶紧狡辩说什么这不是我的鞭炮什么的,还求他们不要对顾恨水爷爷说。最后低着头跟在队伍后面思潮万千地回了家,后怕了一整晚,生怕这些戏谑的大孩子的笑容中有某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已经去告了密。
第二天我们在马路边玩的时候,我看见顾恨水爷爷右手拎着几圈崭新的铁丝,骂骂咧咧地经过我身边,几乎是和我擦肩而过。我当时大气都不敢出,旁边的小鬼幸灾乐祸的激动样子像是要跳起来。我甚至还能记起他骂的是什么。
不过,最后他还是不知道是谁干的这件事,也没有找过我麻烦。至少我认为他是不知道的,不然那后果太可怕了。虽然木桶还是被修好了,每次想到他拎着新铁圈骂骂咧咧地从我身边经过的样子,我总会暗自窃喜。起码是为大龙虾的家报过一次仇了。
后来县里发了非洲猪瘟,村里,包括我家,都已经好几年没养猪了。小时候下雨天空气里到处都是的猪粪味也消失了。那个小沟里的木桶和竹笕都已经不见,只有一个脏脏的塑料管子从土里伸出来,空空的。顾恨水爷爷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我腿边的那只小花狗突然跳起身,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对着马路吠了两声。接着马上又变成亲热的“嘤嘤”声,摇头摆尾跑到顾恨水腿边转圈。小时候每次放学回来它都会这样对我绕二十圈,直到我蹲下来摸摸它,它才会一边吠叫一边飞奔进门为我带路。
“来看我啦?”
“来看狗!”她蹲下身子摸着小狗的头,对我故作嗔怒顶了一句,又往我这边看看,忍不住笑出来。
她并拢双腿坐在我斜对面,左小腿外侧与地面形成一个锐角,两手藏在腿间朝我望着,眼神就像在等罪犯招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