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更远处,是那随风轻摆,摇曳多姿的成片芦苇,那饱满的白穗迎风微袅,质朴无华,而她,则像是那对岸含苞待放的鲜花。
菱姿态轻柔地跳过河中一阶阶石墩,就像是平日有暇时的嬉耍。
所有人默默无言,所有人又心如铅坠。
一种无从述说的压抑堵在众人胸口,却不知该如何释放,就这样越积越沉,而最终的爆发,也就这样出乎意料,却又顺理成章的突然到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当这声突然响起的《蒹葭》之词传入耳内,秦萧诧异的猛然扭头看了过去,却发现并非是弈,不由让他又是一呆。
然后第二个,第三个……
这个时空之人似乎有着天生的音乐天赋,他们赋予了这首诗歌优美而悲伤的曲调,令人闻之深感于心。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当第二遍唱响之时,更多的人加入其中,混合成悠扬而浑厚的歌声,飘荡山野,传遍四方。
菱听到了歌声,停在了水中央。
她立在水中的石墩,回首望来,拢指将被汗水粘在额前的几缕发丝捋至耳际,然后她似乎笑了,笑得明艳夺目。
然后她转过身子,伴随着歌声再次朝身前的石墩轻盈地跳去,有若随歌起舞。
所有奴隶就似得到莫大鼓励一般,当第三次再响,整个旷野飘荡的尽是《蒹葭》之音。
沈执事的手指示威般地探上剑柄,立在远处,转身看了过来。
而当歌声响起之时,所有监工尽皆被这突发的一幕弄得怔了一怔,甚至有点不知所措,最后无需姚监理下令,他们立刻高高扬起手中的鞭子,口中喝骂着狠狠地抽了下去。
伴随着歌声,每一声鞭响都在某些奴隶陡然的身躯发颤中落下一道道红肿的痕迹。
然而又无人退避,他们只是忍着钻心的痛处,一遍又一遍的反复歌唱。
监工慌了起来。
这是他们从未碰到过的状况。
奴隶,从来都是逆来顺受不知情绪为何物的奴隶,当某一刻得到宣泄,竟似乎比任何人都来得更为猛烈!
他们也曾遇到过某个奴隶的发疯般爆发,但那并不可怕,只是当这种现象陡然转变成群体性事件,不料竟恐怖如斯!
应对失措的监工只能将手中鞭子不断的狠狠甩了出去,试图将对方驱散。
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是徒劳。
不停的喝骂抽打中,监工来到了秦萧身侧,高高扬起皮鞭,看到是他后神色不由一顿,满脸悻然地轻轻放下,往另一侧绕去。
哪怕他是奴隶,他也是能从死亡深渊将人拉回的奴隶,这不能不让人感到莫名的心悸,甚或畏惧。
一众监工最终未能将奴隶赶散。
而这样的一次情绪宣泄也以菱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大道转角处宣告终结。
众人停下歌唱,默默的呆望着那处过了片刻,再默默地折返身子,木讷的朝采石场踏去,开始投入那日复一日,直至生命尽头才能得以停歇的劳作。
看似轰轰烈烈的一幕就此悄无声息的归于平静,就如从未发生过一般。
他们只是奴隶,一群几无思想的奴隶,当情绪最终得到释放,他们又是任人驱使的工具。
姚监理事后并未查问此诗歌究竟由何人传出。
所有的一切宛如春梦一场,随风飘逝,了无痕迹。
这种结果,也让秦萧不由松了一口大气。
辛劳的一日结束于日暮西山之时。
当他拖着疲惫的伤病之躯奋力踏回石洞,他没有等来弈的肉粥,也没有等来弈的野果,他只看到弈默默的坐在洞口边缘,呆望着远处暮色下的大道尽头。
那是通往都城的路,那是菱今日走过的路,那更是弈曾经深为梦想的路。
而既然是梦想,就算只是一句戏言,似乎也会因此变得很难实现,哪怕仅仅是一顿微不足道的野果!
以此而论,对弈来说,他的梦想或许更是遥不可及,再或说是已经破灭。
因为菱已经走了,他们再无许多的孩子。
秦萧想起中午的一幕,不由微微叹了口气,目光复杂的看着他轻声唤道:“弈!”
对他的呼唤,弈没有回头,依旧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呆望远方。